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两个少年争强斗胜、为一个小娘子赌气而已。帐篷毕竟比不上房屋隔音,九宁待在帐篷里,能清清楚楚听见外面的吵嚷声。帐帘闪动,周嘉行走了进来。她忙提着宽大的裙摆和袖摆迎上去,“哥,我给你添麻烦了?”周嘉行摇摇头,看她拖着长裙走路不方便,手臂一伸,直接把她抱起来送回榻上,“睡吧。”九宁一翻身坐起来,拉住他的袖子,“哥,要不你把我还回去吧,你可以让别人把我买走啊,或者让阿延那带走我也行,你帮我给周家带个口信,让三哥他来接我。看到你我就安心了,我可以等三哥他们过来。”周嘉行回过头,把扑腾着想起身的九宁按回枕头上,扯了被褥盖住她,“不妨事。”九宁挣了挣,被褥太厚,周嘉行又压在上面,动不了。她只好老老实实躺着,眨眨眼睛:“真的没事?”周嘉行摇摇头。九宁环顾一圈,周嘉行从一无所有到如今成为商队的副首领,不知道吃了多少苦,书中对这些描述不多,在众人眼里,他横空出世,没人细想过他在崭露头角之前受过多少磨难。她从来没真心帮过他……“二哥。”九宁望着周嘉行浅色的眸子,用耳语的声音问,“你今天得罪阿延那,以后怎么办?”周嘉行嘴角一扯,“阿延那一直看我不顺眼,不光是为了今天的事。”“好了,睡吧。我已经让人给周家送信了,明天送你回去。”他拍拍九宁,淡淡道。自从被朱鹄他们带出江州,九宁天天担惊受怕。不是在颠簸的马车里冻得直发颤,就是在晃荡的船里晕得打哆嗦,还在冰冷的大江里泡了半个时辰,烧了一整夜。如果不是靠着一定要逃出去的信念支撑,她早就支持不住了。今天白天在雪地里站着吹了一天,浑身酸疼,心力交瘁,刚刚吃了饱饭,洗了个香喷喷的澡,睡在温暖的衾被中,旁边还有一个哥哥守着,知道自己已经安全了,她放松下来,眼皮像是要黏在一起,费力睁大眼睛,拉住周嘉行的手。“二哥,谢谢……”一句话没说完,呼吸陡然拉长,卷翘的眼睫交错,笼下一圈淡淡的阴影。看她睡熟,周嘉行慢慢松开她的手,起身走出里间,盘腿坐于书几前,翻开几本账册一一比对。看了一会儿,屏风后传来微弱的呼唤声。周嘉行放下账册,擎着烛台转过屏风。九宁并没有醒,睡梦中双眉紧皱,不知梦到什么,脸上的神情很不安,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被褥,眼角似有晶莹的泪花闪动。烛火映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看起来脆弱而无助。周嘉行没有照顾过小娘子,坐在床榻边看了一会儿,放下烛台,伸手拍拍九宁。九宁啜泣了一声,抱住他的手,“阿兄!”她和周嘉暄最为亲密,应该是梦到他了吧?周嘉行眼眸低垂,没有挣开她的手,轻声道:“阿兄在这儿。”九宁紧紧搂着他的胳膊,梦中发出软软的撒娇的声音,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泪珠凝结在眼睫间,呼吸重新变得均匀平和。周嘉行等了一刻钟,站起身。刚一动,梦里的九宁皱了皱眉。周嘉行低头看了她许久,起身拿来账册,烛台也挪到床榻边,一撩袍角,直接盘腿坐在地毯上,靠着床榻,低头翻看账册。一室烛影晃动。周嘉行背靠床榻看账本,听到床上九宁蜷缩成一团,便丢开账本,伸手拍拍她,道:“没事了,阿兄在这儿。”等九宁平静下来,他坐回地毯上,继续低头看账册。待红烛燃尽,帐篷外隐隐浮起几丝青白的天光,不远处的山谷中传来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吠。昨晚通宵达旦,客商们还在帐中酣睡,奴仆们已经起来准备早饭、喂牲畜吃草料、清扫帐篷前的积雪。蜡烛早就烧没了,周嘉行揉揉眉心,收拾好账本,看九宁还在睡,没有叫醒她,出了帐篷,对门口亲随道:“我去见城主,不管那边有什么动静,不要惊动她。”亲随应喏。城主苏慕白是个四十多岁的壮年男人,自小仰慕中原文化,给自己起了个文绉绉的汉名,一头卷发没有像其他族人那样剪短,而是梳了个汉人发式,簪玉冠,戴幞头,穿的却是和幞头非常不搭的胡服,脚踏蛮靴,正坐在帐中胡床上听族人们告状。他才刚刚回来就被儿子阿延那请进大帐,听他说了周嘉行自己带头破坏规矩的事,还没说什么,大帐外传来激愤人声,七八人一个挨一个求见,都是来告状的。苏慕白含笑听众人抱怨,不置一词。“父亲,你不能再放纵苏晏了!他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阿延那挥舞着拳头道。苏慕白看一眼心浮气躁的儿子,正要张口说什么,一名仆从进来禀报:“副首领来了。”大帐里的众人都站了起来。仆从掀开帐帘,周嘉行迎着众人幸灾乐祸的视线走进来,径自走到苏慕白面前,解下腰间革带上佩带的一把弯刀,“有负城主所托。”众人愣住了。阿延那惊愕失色,嘴巴张得大大的,呆呆地做了一个擦眼睛的动作。苏慕白望着递到眼前的弯刀,没有接,“苏晏,你可想好了?”周嘉行道:“我定下规矩,商队绝不能和马贼交易。昨天我坏了规矩,甘愿领罚。”苏慕白还是不肯接弯刀,“你是副首领,和其他人不一样,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周嘉行摇摇头,“规矩是规矩,商队成员不可和马贼交易。我既是副首领,更应该以身作则。”他放下弯刀,朝众人致意,转身大步离去。众人瞠目结舌,目送他的背影离开,面面相觑,准备了一肚子的怨言此时一句都说不出来。谁能想到周嘉行这么干脆,甘愿为了一个小娘子放弃副首领的位子?不,更想不到的是周嘉行如此坚决,宁愿交出副首领之位也不肯以权谋私。他们是该笑话周嘉行傻气呢,还是佩服他这么果决磊落?大帐里气氛诡异。苏慕白摇摇手,“都散了。”众人告退。唯有阿延那留了下来,满地乱转:“苏晏是什么意思?父亲,他这是想威胁您吗?”苏慕白恨铁不成钢地狠狠瞪儿子一眼。苏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舍弃的时候绝不犹豫。他为了一个小娘子放弃副首领之位,看似莽撞冲动,苏慕白却从中看出这个少年绝非池中之物。早在很久以前,他就看出这一点了。区区一支商队,留不住苏晏。别扭帐篷在最东头,天亮以后,外面传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九宁抱着厚实的被褥坐起来,揉揉眼睛。眼前的大帐很陌生。她发了会儿懵,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慢慢回想起昨天的事,她现在睡在周嘉行的帐篷里。帐帘掀开,两个仆妇进来服侍她梳洗,见她醒了,捧着连夜裁好的衣裙上前。九宁脱下宽大的衣裙,换上一件缕金孔雀衔花束纹窄袖翠羽锦袍,腰上束玉带、系彩绦,脚踏一双不怕雨雪的蛮靴。锦袍不大不小,很合身,勾勒出小娘子纤秀的线条,加上昨天梳的一头小麻花辫子,她现在完全是胡族少女的打扮。仆妇们为九宁戴上一串珠璎珞,捧着镜子笑道:“小娘子琼姿花貌,就该好好打扮。”铜镜中的少女精神饱满、双颊晕红,九宁低头整理衣襟,翻来覆去一夜,小辫子几乎没乱,用不着重新梳,倒是比发髻方便,出门在外还是这种发型更省时省力。仆妇出去,不一会儿送来朝食。集会已经喧闹起来,胡饼是刚买的,饼皮金黄酥脆,撒了一层芝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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