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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过了十二点,车是被拖走的。侯二连夜将姜逐送回宣义,手把着方向盘,眼瞪着前方,屁股上却浇了蚝油似的腻得慌,又毛又炸,嘴里一支“飞燕”没顾上点火,烟嘴都快嚼烂了。旁人不知道她赵伏波,他还能不摸清她的脾性吗?像他们游走生死的亡命徒,命脆,不拿安全开玩笑,赵儿身手不差,仍十年如一日让他随驾,即便有事遣他暂离,也会尽快让自己处于“安全港”。她从不做“兴之所至”的事,趟过枪林弹雨,也难保不在一根绣花针下毙命。所谓的随便走走,只是离群的老狼撑着一身腐坏的躯干,不想被他们看到风前残烛的丑态。她的病情越来越重了。侯二做人不纤细,赵伏波有时不舒服,吃一些消炎止痛的药,他只当她身上有些不便说的小毛病。小伤小病,靠命硬克,也是从生死线上带来的一贯准则,富贵不能把自己养娇贵了,否则就是拔牙老虎,风水轮流转,等再贫贱时只有被吃的份儿。他真真正正意识到这“克”不了时,为时已晚。自赵伏波回到赵宅,夜间房里的灯总是亮着,风卷动窗帘,灯火颜色忽明忽暗,虚弱地飘摇。月末的那天倒是很早熄了,但他半夜被响声惊动,摸到房门口,赵伏波的房间不上锁,他掰开把手进去,对面纹底窗帘拉得只留一条细小的缝,光线暗出了厚度。借着一线稀薄的亮,床头有一个人影,胳膊动了一下,拿着乌色手枪顶着自己的下颚。血管在金属的压迫下突突跳动,她神色平静,像陷入噩梦的最后一秒,又像排演一场戏剧的尾声,食指就挂在扳机上,目光盯在前方的虚空,好像看到了什么,那神态太逼真,只一眼,就让人冷汗直流。侯二猛地拍亮灯光,骤然的雪白让那个身影一震,瞳仁放大,光落在她虹膜上,雾化了。电光火石之隙,侯二话不多说,箭步上前一巴掌打掉她的枪,翻过去抄起上保险栓,塞入兜中,拔腿就往外跑,他不管真假,也不想对峙,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把这枪扔到五千米的海沟底,让它锈蚀成飞灰。这时,赵伏波在背后说了一句话。问得他毛骨悚然:“我是还活着吗?”他回头撞进一双扣子般的眼,没有反光,寂静如死。她是很认真地确认,自己的头颅究竟是否已飞起。一天天,一月月,炎症感染,神经紊乱,大脑像一块逐步消磁的硬盘,功能一点点丧失,直到某一天,她可能再也分辨不清所处是幻觉还是现实,开始忘记过往,开始肢体失调,最后不是死于困兽犹斗,就是像活化石痴痴等人喂饭。侯二半截身子都凉了,他用力呼吸,抽了抽鼻翼,脑根铁杵搅拌似的的痛。他恨透了这空气中无处不在的咸腥味,那是西天石的气息,诅咒每一个逐日的夸父。她最终活在了周而复始的死亡中。成了一个在真实与虚幻之间交替的魂。都说天妒英才,妒的是什么,便要毁掉什么,奏天籁的偏被凿了耳朵,靠画笔为生的要夺去眼睛,最终把心肝脾肺都揉搓烂了,含了临终的一口血,成了传奇,成了绝响。文章憎命达,便是这命达得惨烈,也憎得毫不容情。宣义收费站近在眼前,侯二叼着卡,等待过站时腾出手去打她电话,通是通了,就是没人接。他摘掉牙齿间的烟,发狠地捏成汗津津一小团。办完事,他翻来覆去摩挲着手机壳,屏幕亮在通话页面上,上次没能一鼓作气,这次再打就踌躇万分。他猛地一脚踩下油门,同时给赵访风打去一个电话:“喂?您好,是赵总吗?”赵访风在那头道:“是我,什么事?”侯二喉结微咽:“赵董回去了吗?”“回来了,九点多回来的,吃完宵夜去睡了,你找她有事?”“没事没事,就是问问,没事就好。”赵访风放下电话,抿紧嘴唇,侯二仓促到没有深问,似乎迫切需要一个答案,一个“没事”足矣。可她撒了谎,不是九点,她忘怀不了那个逼近黎明的雨夜,更不敢言说。冷,硬,天地犹若烧荒。白日风沙大,傍晚清清沥沥下起绵密的雨,地面未及清扫已被打湿成浆糊,佣人们在廊苑内或坐或站,小声议论他们付出大半精力打理的花园。赵宅沉默地矗立,窗子零星的光,赵访风从二楼书房往外望,入目是草木繁盛,秋日逼尽了它们最后一点生命力,疯了似的长。她埋下头处理公务,还是被佣人的惊呼打扰的,赵宅大门开了,没有进出的车辆,进来的人影单薄而坚硬,雨雾如青灰的浪涛席卷过去,像撞在礁石上,碎成漫天的水屑。她没有理任何人,任凭佣人大呼小叫去拿伞、拿衣服遮蔽在她左右,她慢慢穿过石子路,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走来。一如某个旅途结束后满身疲惫的远客。“姐姐!”赵访风惊呆了,愣了一秒,掀开腿上的毯子跑下去,打开门的一瞬间,嘈杂的人声、手电光、浓重的湿气、寒冷将她淹没。赵伏波在海一般的雨幕中伫立,宛若误入光怪陆离梦境的穷孩子,廉价稀薄的布衫湿透,皱巴巴贴在身上,裤子掉色,蓝紫色的浑水顺着裤脚往下流,泥水湿漉漉印在台阶上,她左手还有一圈脏污的创口贴,不知从哪里带出来的伤,已经化了脓水,被雨泡发了,失去黏性,空洞挂在指节上。“怎么……这怎么搞的……”赵访风语无伦次,慌忙接过佣人手上的浴巾,兜头罩去,像守护大橡果的松鼠,裹着她进门,手指紧紧攥着浴巾边角,怕她身上藏着别的伤,不敢勒得紧了。进门后赵访风忙前忙后,换掉的湿衣服叫人赶紧扔了,不知道她从哪里捯饬这一身,从東征回宣义,没有侯二保驾,也没有取车,她一个人,再是疲惫也无人见闻。也许从山巅跌下,也许没于深海。她把一切埋在尘埃里,看到了什么,在经历什么,都随风化去。万物梦中来去,她偏是要清清醒醒精精神神地活在人前。赵访风小锅炖了鲜奶,挑去奶皮端去,赵伏波咽了几口姜糖牛奶,挡住不喝了,她缓慢按住后脑,卧在温暖简奢的沙发上,目光没有焦点。雨声淅淅沥沥,屋内干燥静谧。许久,赵伏波转头看她,眼神很温和,像冬日落在花上透明的光,声音极轻,再重一分就变成了嘶哑:“天亮了么?”云层极厚,黎明未透一寸光,赵访风紧握窗帘,还是道:“亮一点了。”赵伏波似是笑了笑,又或许根本丧失了力气,她合上眼,靠在沙发上。秋冬的雨缠绵愁杀人,云阴惨惨地聚团,北风送寒。赵伏波睡了不到两个小时醒来,上二楼卧室,开了夜灯,映照手旁的一方琥珀。桌上摆放着从魏璠处顺来的古董,残刀“剖雪”,曾是光风霁月的名士之剑,后断裂重铸成刀,封入镇纸,束之高阁。说名剑荟萃。伯浊行七,平定山河,指八方;无章行五,殉道之战,焚碧落。剖雪行二,一身残破,镇宅中。“大概是我不配执君子剑。”年少时便是这般想的,也不羞赧,压一腔苦血,坦荡荡地说,我就是小人。虽面上道是“我不配执剑”,不过难说不是羡慕的。慕锈祖兼济天下,大气磅礴;慕征泽自有千秋,无欲则刚。快意哉。如今再看,多了些别的。赵伏波伸出两指,夹出笔筒里一把金刚石玻璃刀,翻转刀身,猛地下挫,镇纸应声而裂。她拨开碎块状的琥珀,触碰到了这柄吹毛断发的残刀,拾起来反复掂量,刃口每贴过皮肤都会留下一道痕,它生来没有鞘,传说这是一把斩鞘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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