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鼎低下头,好一会儿才道:“可惜。他现在已经不是我的朋友了。”他忽然想起了他和南宫玉的事,想起以前种种,他的心中,就象有一把火在烧,他拿起酒壶,对着自己一直灌下去,灌下去。晓蝶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喝酒的样子,也忍不住举杯,陪着他一起饮下这份痛苦。慕容鼎一口气喝完了一壶酒,放下酒壶,看见晓蝶竟也喝完了一杯,怔了一下,问道:“你为什么喝酒?”晓蝶看着他道:“你为什么喝酒,我就为什么喝酒!”慕容鼎哈哈大笑道:“好,好,只可惜没有酒了。”晓蝶道:“为什么没有,只要你高兴,这里酒窖里的酒,你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她拉着慕容鼎来到酒窖中,只见酒窖中堆满了酒,有江西的杏花春,姑苏的香雪海,绍兴的女儿红,东北的醉太平,山西的汾酒,贵州的茅台,四川的大曲,昆仑的玉红春等等,应有尽有。慕容鼎也似愣住了:“你这里竟有这许多酒?”晓蝶拿起一坛酒,眼波流转:“这是什么酒,你可知道?”慕容鼎打开闻了闻,喜道:“这是香雪海。是我们姑苏出的美酒,我只喝过一次,至今想起,仍是齿颊留香。”晓蝶问道:“这香雪海有何难得之处?”慕容鼎正色道:“你有所不知,这香雪海乃是梅花酒。世间以梅为酒,有青梅酒,黄梅酒,乌梅酒,杨梅酒等,都是以成熟的梅子制成。唯有这香雪海,却是在寒天腊月里,取含雪的梅花花朵制成。梅子易得,可是这梅花却要待正开时摘下,这花朵开的时间拿捏不定,早了不得,迟了不成。不可用手来采,亦不可接触到铁器……”晓蝶瞧着他故作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么一篇故事来,不由地笑弯了腰,道:“我才不信呢,怎么就这么麻烦,是你编的吧……真如此,这花可怎么采,酒可怎么酿?”慕容鼎也不由地笑道:“要不然怎么说难得呢。这得用竹剪子来剪下花朵。再说,一般地方,也没有这么多的梅花可以采摘来制酒。唯有我们苏州有名的梅园香雪海,才能酿制这香雪海酒。每年采集盛开的梅花,也不过只能制得一二坛酒,主人视若珍宝,舍不得轻卖。王安石‘梅花’诗有云: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故梅花别名香雪。那梅园题名‘香雪海’,这酒便与那名园同名。看来这酒已有六十年以上了。若要饮此酒,亦有名堂。诗云: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饮香雪海当用寒玉杯,则香气自寒意中来,越寒越香。”晓蝶抚掌笑道:“看来你果然是见多识广,杂学旁收。这坛香雪海遇上你,也不辜负这一坛美酒了。”说着,将那坛香雪海放在慕容鼎的手中道:“来,让我们找找这寒玉杯放在何处。”两人走到邻室,晓蝶打开柜子,只见柜子里尽是些精美的酒具。晓蝶找了一会儿,喜道:“在这儿了,喂——”转过身来,笑道:“我该怎么称呼你才好?”慕容鼎失笑道:“是了,我还没告诉你的的名字。”虽然不知姓名,也才认识了一会儿,可是彼此相处的默契融洽,却好象已是多年至交了。忙笑道:“我叫慕容鼎。”哓蝶应了声叫道:“慕容大哥——”慕容鼎听到大哥二字,只觉得心中一痛:“你别叫我大哥。”他转过头去,看着室外:“这个世上,曾经有过两个人叫我作大哥。”“曾经?”晓蝶问道:“那现在呢?”“现在,”慕容鼎苦笑道:“现在,我已经失去了他们,以后,永远都不会再有人叫我作大哥了。”晓蝶轻轻地说:“他们对你一定很重要,是吗?”慕容鼎点头道:“胜过骨肉之亲。”晓蝶轻叹了口气,不再提起这事,转过话头问:“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慕容鼎低头道:“我家里人,都叫我三郎。只可惜,现在我再也听不到他们这样叫我了。”“三郎,”晓蝶叫了声道:“你、你还有我,不是吗?”慕容鼎握住她的手,心中也多了份暖意。哓蝶默默地倒了杯酒,递给他一杯,慕容鼎心中悲怆,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一杯又一杯,他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杯,只知道这一夜,是他平生第一大醉。醉意朦胧中,眼前的人,一会儿是师妹连黛,一会儿是南宫玉,一会儿又是父亲慕容清。他又哭又笑,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次日醒来,只觉得头疼如裂,睁眼看见一团黄衫飘动,脱口叫道:“小黛。”那女子回过头来,慕容鼎看着她,才想起昨天之事,道:“晓蝶姑娘——”晓蝶微微一笑:“醒了?”慕容鼎看了看身上的衣服,都已换过了,忙说:“我昨天是不是喝醉了?”晓蝶点了点头,慕容鼎看着晓蝶的衣服也换过了,心中不安道:“我是不是连你的衣服也……”晓蝶笑道:“没关系。”慕容鼎歉疚地道:“我昨天晚上,一定醉得太厉害了。”晓蝶顺口道:“不只醉,还一直乱叫。”慕容鼎不禁问:“我叫了些什么?”晓蝶道:“你有时叫着爹爹,有时叫着小黛,但是叫得最多的……”她的眼神,一直看到慕容鼎的心中去:“你整夜都在叫着:南宫玉。”慕容鼎浑身一震:“南、宫、玉?”晓蝶看着他的脸色,轻叹一声:“不错,南宫玉。他是你什么人?”慕容鼎咬了咬牙:“南宫玉,他是我的仇人。”晓蝶喃喃地重复:“你的仇人?”慕容鼎点头道:“不错,他就是我曾说过的那个从不饮酒的朋友,就是那个曾经叫过我大哥的人,他、他也是杀死我父亲和两个哥哥,毁我全家的大仇人。”晓蝶听得呆了:“朋友、兄弟、仇人!”“朋友、兄弟、仇人。”慕容鼎抬起头来,声音已经嘶哑:“我是慕容家庶出的第三个儿子。我们三兄弟,分别是三个母亲所生。在这种大家庭中,妻妾争风,我与两个哥哥的感情并不融洽。再加上我母亲早亡,为了避开哥哥们的明争暗斗,我干脆离开家门,混迹江湖,做一个自在逍遥,不求名利的浪子丁容。后来,我与师妹连黛遇上了他——南宫玉。我们一起结义为兄弟,虽非亲兄弟,可是这一份情义,犹胜过了自家的亲兄弟……”“……到如今,天意弄人,我们反成了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慕容鼎看着窗外,不胜凄凉:“在他与我父亲决战之前,我曾经约见过他,我劝他放下仇恨。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苦苦执着,不肯放弃。直到今天,我才能明白他那时候的心情。不是不肯,而是不能,我们骨子里,其实都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是世家子弟,我们血管中流的是我们先祖的血液。对着这个家族,我们有不可卸的责任。作为世家子弟,我可以放弃世家的尊荣风光,却不能逃避生就的责任,我可以放弃家族中的地位,却无权舍弃我血管中流着的血。直到这一刻,我与南宫玉易地相处,我才能真正明白了他。”慕容鼎自嘲道:“多可笑,我与他作兄弟的时候,我不能了解他。而只有在我们作了仇人之后,我反能做他的知己。”说着,不禁哈哈狂笑起来。晓蝶缓缓流下了眼泪,颤声道:“三郎,今生今世,南宫玉有你知他,我想他纵然是死,也可无憾了。”慕容鼎看着晓蝶眼中流下泪来,心中震憾不已,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呆呆地看着她。晓蝶脸上一行清泪,看上去更是楚楚动人。那一刻,慕容鼎竟有一会儿的晕眩,心中迷惑不已,眼前的晓蝶如梦如仙,却又是活生生地有血有泪,那一行清泪,流到他心底深处,他的心中,也是又酸又喜。只觉得心神不能自持。他与连黛从小青梅竹马,情意深厚。可是在连黛面前,他却从无这种心魂俱醉的感觉。慕容鼎看着她哭,心都痛了,伸出手去,帮她擦去眼泪,道:“好了,你别哭了。”晓蝶扑到他的怀中:“不,三郎,我不是哭,我只是太感动了,我只是情不自禁,就象是心神震憾,忍不住就要流下泪来。”慕容鼎不禁抱紧了她:“晓蝶,我也是。”两人静静相拥,不知多久。慕容鼎忽然放开了晓蝶:“可是,我还是要走。”晓蝶抬起泪眼,看着他:“我知道,可是……”她转过身去,擦去眼泪,她的背影轻颤,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终究要走,我是留不住你的,可是,你走了以后,我、我怎能再回到从前的平静无波?”慕容鼎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自己的心就要软了。他走上前一步,叫道:“晓蝶——”晓蝶回转身来,她犹豫了一会儿,作了一个决定,回头道:“三郎,我什么都不会,你教我好吗?你能不能教我学那些东西,琴棋书画,品酒游戏……甚至是穿衣打扮,”她忽然停住了,过了一会儿,方问:“好吗?”慕容鼎心中感动,晓蝶若开口留他,未必留不下他。她却一点也不肯勉强他,这般尊重他的心意。他走到晓蝶身后,轻轻握住她的手,道:“好的,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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