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钺比我先到,一见面即取笑:“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暧而不见,搔首踟蹰。”我大叫:“原来你看到我的,却不过来见我。”他不语,眼中掠过苦楚难堪。我忙岔过话题:“《诗经》中我最喜欢的是那两句:式微,式微,胡不归?问得人心酸酸的。”于是我们讨论《诗经》,讨论楚辞汉赋,同一个真正古人讨论古文学,我自是得益匪浅。同他的见面渐渐成为我生命中最大的欢欣,最重的慰藉,重大得几乎让我无以承载。哪咤哪咤在人群中走过,行者无不回头。他那一种扶摇的步履,那一种凌波的姿态,亭亭玉立,弱不胜衣,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清雅宜人,依稀散发出荷叶清香。他趑趄着,犹疑着,要在集市里为二郎寻一件特别的礼物。人间的礼物。“老板,请你……”指住一条盘龙绣凤的大红腰带,欲语还羞。眉梢眼角,无限风流,睥昵回眸,含着说不出的媚气——那简直不是一双人的眼睛。其实他本来就不是人,至少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他是荷花的化身。谁能不为这样一位真正的荷仙倾倒?可是哪咤却只是因此痛苦。荷花仙子在中国老百姓的心目中,通常是一位千娇百媚温柔宛转的女子,可是他这位荷仙,却是一个男孩。他本是镇江太守李靖的幼子,数百年前的一个午后,他大闹东海,杀死龙王三太子,为此被东海龙王告上天庭。李靖怕事,竟然要杀他以息事宁人。那个炎热的夏日午后,微风不起,蝉声叫得凄切刺心,哪咤赤条条站在父母面前,用一柄小刀慢慢地切开自己的皮肉,鲜血汩汩而出。小小的他,目光清澈,态度绝决,一字一句地立誓:“肌肤骨肉父母所赐,父亲既命我死,孩儿不敢不尊,今我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从今往后,孩儿再不欠你们什么了。”一缕幽魂,就此别了躯壳,飘飘荡荡,遁入深山,去寻他的师傅太乙真人。太乙以新荷叶盛装清露,将那男童魂魄收裹。月华如水,照着为了双亲的诅咒而夭逝的稚子孤魂。荷花慢慢地,慢慢地绽放开来,发出清幽平和的光辉,宛如仙子曼舞,天边似有音乐传来,哪咤在荷花的心里重生。他茫茫然地坐起,揉揉眼睛,似乎已忘记前生的恩怨——不忘又如何?对一个曾被亲生父母诅咒过的生命,爱或恨都是太为难的选择。于是,唯有忘记。重生在荷花的芬芳里,成为荷的化身,成为太乙的杀人武器。一切的作为,都只是奉命行事。他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同孙悟空的那次大战。那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战。他,奉了天帝的命令,收服大闹天宫偷食蟠桃的弼马温孙悟空。恶斗了三天三夜,他才有机会在孙猴子的光头上砍了一刀,那石猴哈哈大笑,脑门铮铮作响,连个破皮也没有。到第三天夜晚,孙猴还了他一招,他只觉一麻,整个人如被冰雪。天边新月如钩,黯淡无光,哪咤低头愕然地看着自己,臂上一片濡湿,慢慢地流出血来——但那竟不是红色,而是一股绿色的汁液,冷的,有着青草的气息。第一次,哪咤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原来并不是一个人,自己不过是一株没人气的植物,是再生的荷花。一瞬间,巨大的失落与挫败感扑天盖地严严实实地包围了他。哪咤万念俱灰,斗志全无,倒拖火尖枪仓皇地逃去。身后,是石猴儿孙悟空无拘无羁的狂笑与嘲骂。曾几何时,他同孙猴子一样,顽皮率真,胆大妄为,孙悟空大闹天宫出尽风头,哪咤闹海可又何尝逊色?那时,他是一个真正的人,率情率性的血肉之躯。但是现在,他却只是一架机器。是师傅制作出来的一具玩偶,再也没有他自己。他甚至永远长不大,荷花没有年龄,他是一个永远的孩子。今生今世,他都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甚至,做男孩也不能够纯粹,因为那过分的美丽。哪咤嚎啕起来,眼泪有如露珠。那是他重生成仙后第一次痛哭。第二次,是因为二郎。想到二郎,哪咤的心感到一阵痛楚的甜蜜。二郎,杨戬,那尊英武挺拔的男神。他炯炯的目,直立的发,无一处不透射着男人的阳刚与霸气。他在那次降猴大战中与哪咤并肩作战,众神中只有他注意到那男孩绝望而美丽的哭泣,他不明白那看似天真烂漫的小男孩怎么会有如此悲苦的眼神,也并不问,只是邀他陪自己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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