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秋往事摇摇头,皱眉道,“这次整件事,楚颃夺城恐怕只是个意外,真正安排一切的是另一个人。裴节出逃是所有事的开端,没有他这一走,六哥不会离城,出云关也便轮不到我这身无兵权的人去,一切便都不同了。”
许暮归仍觉奇怪,问道:“那人如何肯定裴节一走去追的会是王将军而不是你?”
秋往事斜瞟他一眼,嗤道:“你当日也该看出来了,我与裴节有些瓜葛,他跑了,我怎能去追?若追回来倒也罢了,若追不回来,我还说得清楚么?自然只能是六哥去。”
许暮归皱着眉,暗自盘算着其中关窍,却听秋往事又道:“幕后那人是谁,实在一点都不难猜,我只是想不透,他插在泸中联络安排一应事宜的究竟是谁?”
专心致志地想了许久,她忽似想起什么,陡地抬起头来,面上神色似颇懊恼,猛一甩鞭,纵马而出,一面忿忿咕哝道:“我管他是谁,与我何干!”
许暮归一怔,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打马跟上,追着她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这雨断断续续地竟下了数日。两人走走停停,一路向东,谁也不提究竟要去哪儿。自第三日起,城镇中便开始陆续出现寻访秋往事下落的告示官兵,两人为免麻烦,多拣乡野小路走,虽弄得遍身泥泞,狼狈不堪,却一路不曾遇到阻挠,这一日已到了须弥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
秋往事抬头望望绵绵不绝的阴雨,远远在村前停下脚步。几个月前同李烬之来到此地之时,正值卢烈洲围攻当门关,那一场大仗便就此开始。此后种种惊险曲折,区区几个月后重回固地,竟已是物是人非,欲语还休,只余一声叹息。
秋往事心下怅然,一时只觉疲惫,看看天色不早,便策马向村中行去,打算借宿一晚。村口短亭中似是立着一人,她神思不属,浑未在意,低着头轻轻路过,却忽听身后有人道:“你就这么走了?”
秋往事被这熟悉的声音震得浑身一个激灵,陡地停步回头,只见一人长身而立,平静地仿佛抽离于时间,似已立过了永远的长度,虽身在亭中,一袭黑袍仍是浸透了湿意,在呼啸的狂风中平平贴在身上,纹丝不动。
秋往事心下陡地一颤,酸涩满满地泛上来,润湿了眼眶。她跃下马,缓缓一步步走上前,轻声唤道:“五哥。”
李烬之缓缓步出亭外,落脚极轻,似怕不经意间触动什么。雨又细又密,模糊了一切,唯有眼前之人的身形仍是清晰得孓然出世,一眉一眼一纤一毫皆是不可置疑的分明,仿佛闭着眼也会直逼入心底。
秋往事面上沾满了水,看着他一步步走来,却仿佛身在梦中,怎样用力也无法将他的面容看得分明。距离越来越近,心下渐渐松弛,浑身却莫名地紧绷起来,仿佛正不自知地走向看不见的悬崖。
李烬之的神情似有些微恍惚,目光沉沉的,仿佛浸透了水,带着湿润的重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触抚秋往事消瘦的脸庞。岂知指尖方触到冰凉的肌肤,她却似蓦地受了惊,浑身一震,猛然向后跳开一步,面上忽青忽白,惊疑不定地喘着气。
李烬之陡地僵住,右手顿在空中,面色也倏然一紧,嘴角缓缓抿紧,眉心也慢慢低沉,眼中也似一点点黯淡下去,渐渐降了温。
秋往事自己也被骇了一跳,只觉心绪纷乱,满腔急躁,似是浑身不定,亟欲排遣,却浑然不知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几次接触李烬之的目光都似被烫伤般飞快地移开视线。她身不由己般又退后两步,慌乱地别过头,急促地道:“五哥,我知道、知道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你本是无心,这本是意外,是意外。我不怨你,也不恨你,真的,真的不恨,可是、可是我现在对着你,真的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表情才好,所以我、我……”
“所以你就这样跑了?”李烬之忽地打断,语声清冷得一如连绵的雨水。
秋往事听出他语中的冷意,不觉吃了一惊,抬起头来,见他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面容冷肃,神情淡漠,一如战场上执掌生杀时的模样。她陡觉透不过气来,忍不住又想后退,却听李烬之淡淡问道:“你为什么来这儿?”
秋往事一怔,偏过头低声道:“偶然经过。”
“不偶然。”李烬之静静望着她,神色淡然,“若是偶然,我怎能在这儿找到你。”
秋往事眼角一跳,惊道:“你知道我会来这儿?”
“不难猜。”李烬之微微一笑,面色却仍是一径的冷淡,“容府你不想留,显境你不能入,朝廷你更不愿去,除了释卢,你还能去哪儿?”他微微一顿,接着道,“这个我想得到,而你也知道。尽管知道,却还是没从融洲绕路,而选了这条我们一起走过的路。”
秋往事轻轻一震,面色倏然变冷,紧盯着他道:“你想说什么?”
李烬之仍是平静地波澜不兴,沉声道:“你来这儿,是想让我找到,想让我留下你,就像上回裴节被擒时一样。”
秋往事心下一颤,浑身陡地一紧,定定瞪着他不出声,不知是惊是怒。
李烬之见她惊弓之鸟般满面警觉,忍不住轻叹一声,放柔了声调,缓缓道:“可是往事,这次我不留你,你想留下,就要自己留下。你想要为自己活着,却怕对不起你姐姐,于是想要别人逼着你不得不留。你想听我说你走了我和四姐六弟都不好过,你想听我说你走了裴初会借机生事挑拨离间,你想听我说你走了卫昭不会放过容府。可是今天我不说,你要留下,就只能是为自己留下,否则再有多少借口,今后你也只能是日子过得越好,心底就越内疚。我不要你这样留下,你姐姐也一样不要。”
秋往事低着头,一语不发地听着,面色却越来越冷,整个人似被裹在看不见的冰层中,带着格格不入的疏离。自见到孙乾起便一直积压着的悲哀、委屈与仇恨一点点泛上心头,浑身都不可抑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近乎哭腔的嘶哑,“五哥,我不怪你,不代表你就有资格理直气壮。我姐姐,承受了那么多,挨过了那么久,难道就只是为了那样的结局?就算你再无心,可她死在你的计下终究是事实。她拿自己的命换我活下来,难道就只为了看我和她的仇人卿卿我我?五哥,你真觉得我做得出来?”
“那么你以为你姐姐想看的是什么?”李烬之逼近一步,解下腰上的灵枢递到她眼前,“你杀了孙乾,已经报仇了,为什么你姐姐还在这儿?你真想走,就带上这灵枢,看看和我分开是否就能让你姐姐安心。”
灵枢上殷红的血痕火一般灼痛了秋往事的双眼,她陡地别过头退后几步,拉着马缰哑声道:“五哥,你不要逼我。”语毕一跃上马,不辨方向地向外便冲,才跑出几步,忽听前方马蹄声响,只见一人在马背上挥着手臂,高喊着疾冲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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