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王直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猛一睁眼,不禁天旋地转,眼前庭院倾颓,荒藤绕墙,一片凄凄冷冷荒荒寒寒之象。他惶惑地站起身来,惊诧地道:“这是哪里?”但见此处虽是满目苍凉,却不是昨夜所在的乱坟岗。凝神一望,迎面青烟渺渺,是一间大殿,题着“红月望雁归”五个字,里面好似供奉着一尊神像。
王直拨开云雾,走了进去。但当他走入大殿时,不禁大吃一惊。在他眼前,矗立着一尊两丈高的神像,一袭红衣,是个女儿身。令他更为惊异的是,这神像的神态相貌,竟是他昨夜奇遇的红衣仙姑。这恍惚之间,他便如身处在梦境之中。他闭上眼睛,只觉昨夜偶遇的仙姑似幻似真,骇想:“莫非是幻象?”忽觉脖子生疼,用手一触,一道抓痕印在上面,正是被那白衣女子所伤。
王直心头一颤,昨夜遭遇的狐狸精却是千真万确。他急忙摸向胸口,那狐狸玉佩正藏在他衣服里。一想到昨夜之诡异凶险,兀自不寒而栗,幸得这玉佩保住了性命。他思忖半晌:“莫非仙姑料到我会遭遇妖精,便幻化人形救我一命?”想到这里,他不敢有一丝轻慢,双手捧着玉佩,恭恭敬敬地放在神坛上,叩拜道:“感谢仙姑救命之恩!您借在下的通灵法宝,物归原主。”
叩拜完,他又将昨晚所历之幻事回忆一遍,依稀记得白衣女子和他讲了一个故事。这故事里倒没有多少玄幻离奇之事,也没有帝王将相封候列土的事迹,说的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兴衰际遇,尽是家庭琐事、世态炎凉,日为衣食所累,夜为幻梦所惑,其中富人贪心不足,纸醉金迷,攀高结贵,穷人诡诈狡猾,蝇营狗苟,混沌未开,另有一些愤世嫉俗之人,虽满口义愤填膺之词,却不是沽名钓誉之徒,便是消极避世之辈。他由衷感概:“说到底人间不值得,看似花花绿绿,实则千篇一律,十分无趣,还是做神仙好!”
只是故事里的儿女情长,恍如镜花水月,令他唏嘘不已。他深叹了口气,黯然道:“虽说人间千般万般不值得,可又有几人割舍的下?”他看向神像,哀声道:“仙姑!我是一个凡夫俗子,愚笨无才,如何才能如您般清静无为、逍遥自在?请您开示!我也不怕您笑话,我那娘子与贼人私通,我该如何应对那婆娘?哎!你若不嫌弃弟子,不如收了弟子,让弟子为您打扫打扫庭院也好。”
正说着,他蓦然看见神像的面容流溢出两道晶莹的泪痕,那双眼睛好似在翘首远望天边的云朵。他以为眼花,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再睁开眼来,但见这神像因常年荒废,布满了灰尘和蛛网。他心想:“仙姑救命之恩也不知如何报答。仙姑说她居离恨天之上,自是不屑人间俗物。但我还是可以帮她打扫打扫这塑像。”想着,四下寻得一个笤帚,便替神像扫土。
蓦地里,只听见“哗啦啦”一声,一个发黄的书卷从神像的红衣袖中掉了下来。王直暗暗惊奇,捡了起来,正要翻开看看,忽听得“砰砰砰”几声响,传来一阵撞门之声,接着,又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呼喝声。
王直连忙将书卷藏在身上,侧耳聆听,登时宛如大梦初醒。外面那些人,正是与他同在县衙当差的衙役。他这才环顾四下,这片荒凉的园林,不正是那座古庙吗?
霎时间,王直张皇失措,骇想:“这伙人要是冲进来见到我,我便是长了八张嘴,也解释不清。”他当即使出生平绝学,翻身跃上墙头,行走在屋檐上。突然“轰隆隆”的几声晴天霹雳,刹那间,乌云蔽日。他心惊肉跳,四下红烟弥漫,什么也看不清。他不由得慌了脚步,便即急跃而下。哪知他这一跃而下,正巧落在了众官差面前。
王直头皮一麻,四下张望,突然目光落在了夫人宋氏的尸首上。他登时如五雷轰顶,“啊”的一声扑了上去,跪地放声痛哭:“你这不守妇道的!我还没问清你和那史可的奸情,你怎的被人害死了?”
这一幕令郑太爷和孟师爷大出所料,他们相互一视,空无头绪。
孟师爷摇头惶惑道:“莫非这是起奸情人命案?”
郑太爷好生失望,叹了口气,喝令道:“将凶犯王直拿下!”
王直嚎哭不止,尚未来得及反应,只觉眼前一黑,众官差已将他绑了起来。王直这才醒过神来,直呼冤枉。这些衙役皆是他下属,一边押着他,一边口中歉然道:“得罪了头儿!属下知道这里肯定有误会,您回去向太爷澄清即可。”
众人返回衙门后,便即将王直押入了牢房。历经此番大变,王直脑袋一懵,耳边“嗡嗡”作响,他便如失了魂一般,抱头呆坐。这牢房被他缉拿的犯人数不胜数,有多少人在此屈打成招,又有多少人忍受不住凌辱折磨,最终咬舌自尽,种种残忍手段,他自是最清楚不过。
这些衙役,有几个好人?他心想:“昨日我是捕头,这些人敬我怕我,今日我落难了,那些受了我气的狗衙役,还不变本加厉孝敬我?”他惶急转为愤怒,破口大骂:“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你们这群蠢货!真正的凶手还在外边!”想到亡妻,他一阵伤心一阵抑郁,究竟凶手是谁?这人先是杀害史可,接着便是杀害妻子,这其中有何关联?这里面是否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想着想着,心乱如麻,不禁捶胸顿足,这一乱动,怀中的那卷书掉了出来。
王直随手拿起书卷,不禁想到仙姑,向天叩首道:“仙姑救我!我不能不明不白冤死在此!那婆娘虽对不住我,但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得查出真凶,替她报仇!”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牢房外一人议论,说:“郑太爷方才命兄弟去搜查王捕头家里,你猜我在他家中发现了什么吗?
另一人问:“什么?”
那人说:“砒霜!他家酒中被下了砒霜。此案十分明了,王捕头发现夫人与史可通奸,便用砒霜毒死二人。昨日王捕头检验史可的尸首,一口咬定死者并未中毒,依我看他是欲盖弥彰,这毒就是他下的。此案铁证如山。”
这二人声音虽小,但王直听得是清清楚楚。他大为错愕,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悲怒交加,心都凉透了。一瞬之间,他竟不想澄清事实,只觉了无生趣,一头倒地,悲叹道:“罢了罢了!最毒莫过妇人心!这天底下最亲密的枕边人想要毒死我,这人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仙姑啊仙姑,您果真料事如神,我差一点命丧黄泉,只是欲害我之人,不是妖精,是我夫人。”转念又想:“那婆娘留的那张字条说:娘家来人,去去就回。她临死前去了哪里?她是宋辉的义女,此事和宋家又有什么关系?”
王直脑中一团乱,蓦然刮来一阵清风,吹掀起他手中的书卷。月明如昼,一束白光自窗口射了进来,他不由得低头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串又一串人名。他心下奇怪,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不知何故,他又将白衣女子和他说的故事,从头到尾回忆一遍,不觉朦胧入梦,如亲历一般,沉沦故事之中。梦中经历一番人生百味,他弄清了故事里的来龙去脉、前后因果。突然,他在梦中大叫:“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二十年前,一声春雷震惊大地,震醒了一切冬眠之物。雾城后山荒野丛林之中,有一只千年九尾白狐,受日月之精华,吸天地之灵气,修得人形女身。这狐狸精生得千娇百媚,风情万种,却无意于人间,一心向道,妄图以狐狸之身修得真仙。
然而,即便是妄图以凡人之身修得真仙,亦属逆天而行,更何况是狐狸之身。人间所有生灵,皆不能过千年,但凡违背天理,上天便会降下劫难,雷电交加,连环劈向修炼者。无论人或动物,唯有渡过天劫,方可突破人间桎梏,带身成仙,飞升仙界,而失败了,则灰飞烟灭。这个过程,称为渡劫。而这白狐已修了千年,正在渡劫期间。
近日,后山强盗猖獗,专门在山路埋伏,对过往商队和路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白狐得知后,巧生妙计,化身一名丑陋的白衣女子,每日坐于商队和路人的必经之路,借迷路之故,与商队同行,同吃同住,并暗中施展幻术,惩戒强盗,护送商队。
如此一来,在这些凡人的掩护下,天劫雷使自是无法劈到那白狐。
一日,忽见离恨天上一个仙道飘然而来,生得风神迥异、骨骼不凡。
白狐连忙叩拜道:“上仙,见礼了!吾乃此山修得千年之白狐,虽愚笨,却一心向道,此心昭昭。我正在渡劫,便在此行善积德,惩恶扬善。望仙人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去往那离恨天上,修得真仙,弟子自当永世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仙道笑道:“善哉,善哉!你历经千年修得了一身的法力,何不在红尘中好好享受享受。这人间万紫千红,有很多乐事,你一点都不留恋吗?”
白狐笑道:“问世间谁人无忧,唯神仙逍遥无忧。大罗金仙居于大罗天,不老不死,永不轮回、永生不灭,仙境极乐无所忧愁。红尘凡人居于地界,顺生应死繁衍不息,得失苦乐交炽。修道而言,世间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不过转眼云烟,况且人间总是阴晴圆缺,福祸相依,唯有飞升紫府,位列仙班,才是永恒追求。”
仙道听了,微微点头,道:“你我有缘,待我办完这件奇闻异事,便携带你前往离恨天上。”
白狐大喜,又道:“不知上仙所为何事?我虽愚笨,但在这人间,倒有些法子。”
仙道摇头叹道:“此事说来好笑,离恨天上灵山仙宫的红衣太上真人,本来掌管着人世间的儿女情事。哪知真人经年累月听闻人间或情或痴的儿女故事,沉沦其中,竟动了凡心,便欲将这心口中儿女之真情发泄一番。如今真人已落了红尘,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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