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小三还奇怪呢,私下与林靖道,“咱们那锻造方子都献上去了,这么久都不见兵械补给,原我以为朝廷是忙着赶制新刀呢。如今发下来的还是这些老式的刀枪,既是旧式刀枪,如何又耽搁这许久?”朝廷原有的锻造方子造出的刀剑,较之倭刀,锋锐坚固都大有不如。说来,这也是倭寇虽有限,江南却一直未能靖平的原因之一吧。若说以往,没有这铸刀方的时候,用些旧制兵器还罢了,如今有了这新的锻造方子,如何发下来的依旧是以前的刀剑。林靖道,“这要怎么说。”“怎么说?”徒小三不解林靖这话,道,“这还不好说了?”自己地盘儿说些私房话,有什么不好说的?“不是不好说。”林靖组织了下语言,方道,“若按正常人的想法,如你我,得了这方子,自己是立刻命工匠按方子来试铸刀剑。你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试铸新刀,也是四个月方得。之后,工匠熟谙之后,一批新刀想锻造好,也要三个月。这些事是三哥你看着办的,自然清楚。”徒小三点头,的确,煅造兵械的兵工坊不大整洁,而且,温度高不说,环境亦不大好,剑尘刀屑之类的,林靖去过一次,就喉咙不大舒服,喝了大半个月汤药方得痊愈。之后,徒小三便不肯再让林靖随他去看兵械锻造了,都是徒小三时不时的过去。所以,徒小三对这兵械锻造之事,比林靖要更加清楚。徒小三道,“我就是这点儿不明白,便是晚些派发兵械,给咱们的也该是新制刀才好。”这也是徒小三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林靖笑,“三哥,你也当官这许多年了,怎么还以为,朝廷做事像咱们似的,说做什么就做什么。就是陛下有令说锻制新刀,这道命令,自陛下口中下发到兵部,兵部尚书吩咐侍郎,侍郎再到主事,主事到郎中,郎中到匠作司,这一道一道的,都要时间。先试制成功之后,才会大规模锻造。便是样样顺利,半年内得新刀,已是了不得的效率了。何况,如何就能这般顺遂?别个不说,兵械一事,最要紧的你说是不什么?”“自然是上下齐心,上官不要拖沓,下属尽心当差,快些把新刀制出来。”“不对,是银子。”林靖自己倒了盏温茶,润了润喉,方继续道,“上下齐心因然重要,可银子更重要。如果咱们制一把刀要用一百两的本钱,到了朝廷那里,不会少于五百两。这倭刀,好使是好使,可当初咱们为了制倭刀,穷的三哥你一年未添一件新衣。朝廷那里,陛下自然不是个奢侈的人,可他苦着自己成,这制刀的银子从哪儿来?可不是他苦着自己个儿,底下人就不往军械银两上截流扒皮了。你瞅瞅,给咱们的派的这批兵械,较之先时自然是强了许多,但也不是崭崭新的兵械。就是你一派好心的把新刀方献上去,朝廷想制这倭刀,怕也是有心无力啊。”徒小三心知林靖这话在理,心下却似塞了团棉花似的,上不去下不来,又有些噎的难受,可偏偏那一腔子心情,又不晓得跟谁说去。徒小三是很想同林靖诉说一二的,但看林靖一幅理所当然就是如此的表情,徒小三也只有叹口气,“虽说你总说,朝廷素来如此。哎,有时我还挺盼着朝廷争一口气,这不是要一至对外么。打败了倭寇,多少好处不得?”“这也只三哥你这般想。”林靖微微一笑,“也不能这样说,朝中怕是不少大员这般想,只是,他们纵高高在上,也无力医朝廷多年沉疴啊。”徒小三道,“若咱们只用百两铸刀,朝廷那里便能翻作五百两,这事就没人管么?你也说朝中仍有不少有为大员,不说别人,”徒小三顿一顿,道,“就是你大哥,我虽未与林公爷打过交道,可观阿靖你行事,又听说林公爷不少事迹,想来他便不是无能之人。”林靖叹道,“三哥,这并非一人之事。”林靖道,“三哥,我这样说吧,譬如咱们麾下之人,现下月银五百钱,咱们手头紧,便要减月银到三百钱,你说,底下将士能否愿意?”林靖说话,向来极明白的,这一比喻,徒小三登时心下通明了,徒小三道,“若是咱们自己人,如小四、小牛子、阿腾、阿念他们,自然是没二话的,可底下的士卒,有许多要用这月银养家,怕是有人不乐意。”“其实是一样的道理。”林靖淡淡道,“朝廷那些当官的,何尝将每月几十两的薪俸放在眼里。别个不说,每年六部九卿的那些个冰敬炭敬,这些银子是从哪儿来的?别说什么底下人孝敬,说白了,羊毛出在羊身上,都是自朝廷而来的。冰敬炭敬还是小事,可你知道吗?自来当差,便没人指着薪俸养家,像锻造兵械之事,一道道的手续,要经多少人的手,如今的朝廷里,就是一个看守库房的小吏,每月都有路子刮来油水。他们刮的这些个油水,他们以为是占哪里的便宜,说到底,都是占的朝廷的便宜。所以,但凡有为之君,在位期间,必然会清吏治。吏治的根本,不仅仅是治朝中大员,还有这些位在关要的一层层看不见的手。因为,再如何的盛世朝廷,也禁不住下头人这般层层扒皮。”徒小三见林靖一幅感慨模样,心下也不禁有几分感触,道,“陛下做事虽有几分不地道,可我总觉着,他不是有一腔想为盛世明君志向的。”“有志向有什么用,我当初还想做一代名臣哪。”林靖对陈柒宝是自始至终的不喜欢,与徒小三道,“陈柒宝这人,嘴上是一幅仁义道德,朝中那些个之乎者也的清流们,对他印象好的不得了。这有什么用啊,清流可以为一地之长,做个县令,做个知府,做个御史的,都成,可他们,做不了大事。”要说林靖与寻常官员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此了,他出身权贵之家,虽也读过圣贤之书,但对于权力,林靖有着更清醒的认识,林靖道,“这些道理,陈柒宝不见得不明白。你看,他要抗倭,便有涉军权之意。若抗倭之战能胜,陈柒宝在朝中必然威望大增。若有朝一日,他大权在握,未尝不会清吏治。届时,三哥你将何如?”自从徒小三张罗着献刀方,林靖就想给他泼瓢冷水了。林靖此问,问的徒小三有些答不上来,徒小三知道林靖对自己是有极大期望的,可如林靖所说,倘陈柒宝当真是个盛世明君的材料,徒小三还当真不是那等做梦想当皇帝的人,徒小三道,“若是那般,咱们便回关外,虽则关外气侯寒苦些,咱们在一处,也是不怕的。”林靖一笑,“放心吧,陈柒宝虽则计划的好,可他这事,难成。先说眼下,江南几经战乱,早已不是先时的膏腴之地,朝廷的税赋,这几年定是一年不如一年,陈柒宝这个时候非要抗倭,在朝必然遭受了极大的压力。可这事既然开始做了,后期银钱上的投入,就不会是个小数目。银钱上,他就得愁一愁。再说陈柒宝这个人吧,我总觉着,这人没有明君之相。”徒小三不由一乐。林靖瞥他,“你笑什么,我承认我是不大喜欢这个人,可我这话,绝对是出自公心。”“我不是笑这个,阿靖你待人至诚。不过,你们读书人说话就是高级,什么叫明君之相,这明不明的,难不成从面相上真能看出来?”徒小三问道。这话,徒小三早就想问了,林靖不是头一遭说陈柒宝没有明君之相,只是,以往怕问了显着自己没学问。如今他与林靖这关系,虽然林靖在某些事情上有些迟钝,可林靖处处为自己考虑,看他比看一国之君的陈柒宝都好,徒小三也就没什么不能问的了。他没学问有什么关系,阿靖兄弟有学问就成啊。果然,徒小三这话一问,林靖就免费送他一个大白眼,说他,“真是笨死了,你还相信相面之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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