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族人大概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也有可能会输,一旦开始撤退便乱成了一团。庞大的鱼阵飞快地解散,月族人重新集结成一个一个独立的小队,开始有条不紊地抓捕溃逃的夜族人。即使侥幸逃脱了月族的抓捕,海面之上还有路将军布下的另外一道网。我再也支撑不住,精疲力竭地软倒下来。一双手臂从身后探过来接住了我。熟悉的触感,令我安心地闭上了眼睛,“你们赢了。”“是我们赢了。”“我们赢了。”我闭着眼在他怀里轻轻蹭了蹭,“我们都还活着。真好。”“是啊,”明弓收紧了双臂,用一种劫后余生般感慨的语气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们都还活着,并且还会一直活下去。”“在一起。”“嗯,在一起。”明弓吻了吻我的脸,“多美好。”海伦的番外我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喘着粗气,颤抖的身体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我知道那只是梦,已经过去了很多年,而我此刻正安全地躺在自己的卧室里,一墙之隔是母亲的卧室,弟弟就在走廊对面的房间里,客房还住着身手了得的客人。但我还是久久地沉浸在恐惧之中,无法自拔。直到几秒钟之后,我才意识到夜歌已经真的不在了。一个是存在于记忆之中的噩梦,一个是生活中正在上演的噩梦。我自己都分不清楚哪一个更让我感到害怕。睡不着。我披上衬衣推开阳台门,想要透透气。可是一脚迈出去我就后悔了。相邻的阳台上,来我家做客的女孩子正靠在栏杆上打电话。看见我出来,她冲着我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然后冲着电话说了句后会有期。我想要退回去,可是她已经挂掉了电话,这让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是我这个做主人的不够周到,打扰到她了吗?“睡不着吗?”她把手机放在阳台的木桌上,靠过来歪着脑袋打量我,“你的脸色不太好啊。不舒服?”我摇摇头,“你还没睡?”陈遥抿着嘴笑了,“明弓和阿寻跑去比赛了,现在还没回来呢。”明弓是她的爱人,是一个脾气和经历都很古怪的月族。而她则和我的母亲一样,原本是个普通人类,在某种强烈的感情驱使下,冲动地使自己变成了一个从严格生物学角度来说,非人类的存在。我一直想象不出当年母亲是如何做出这样的决定的,所以看见陈遥,我心里总会有种莫名的复杂感情。我实在不愿承认那是一种隐秘的嫉妒,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她坚定、勇敢、充满热情,比我更像是母亲的翻版。“还没有恭喜你们呢,”我想起前几天父亲说起的族里的事,“洪泽长老总算站出来替明弓说了句公道话。”“可是我并不想原谅他。”陈遥很嫌弃地摇了摇头,“如果我和明弓死在那一场混战中,这位长老绝对不会说什么的,明弓身上的冤屈也就永远没有人知道了。他现在跳出来表示悔过,不过是看到明弓已经被族人所认可,觉得自己有必要跟明弓拉拉关系罢了。你不觉得他其实还是在投机吗?”我其实没想那么多,但是听他这样说,我也觉得洪泽长老……确实有点儿问题。我轻轻叹了口气,“我误会了明弓很久,真是抱歉。”陈遥别有深意地笑了起来,“放心,他是不会介意的。”这个女孩子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就会微微地弯起来,好像特别开心似的。不过,当她沉着脸的时候,眉眼之间又会有种特别的警觉,沉稳而机敏。她身上有种女孩中少见的飒爽的味道,让我羡慕不已。她的开朗让我觉得在她面前说实话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于是我也笑了起来,“你介意,对吧?”“是啊。”陈遥摊开手,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不光是介意误解这回事。还有他对你的那种态度……你知道的,对吧?”用这样的方式跟一个女孩子谈论她的爱人,我其实已经开始不自在了。不过看陈遥的态度就知道,她并不把这些当回事儿。“没那回事儿,”我还是希望她别有什么误会才好,“他一开始就知道我和夜歌的关系。”一提到夜歌,陈遥的神色也变得微妙起来,似乎不知道该不该接我的话。“没关系的。”我靠在栏杆上,望着洒满月光的海面,心头一片苍凉,“阿寻跟我说,如果我还是不能够听人提起夜歌的名字,那说明我还没有从他的影响下走出来。”“你没有必要逼着自己从哪里走出来……”陈遥微微有些烦恼地咬了咬嘴唇,“我是说,如果强迫自己怎样怎样,那其实是在自欺欺人。”我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沉默片刻,陈遥低声说:“其实,我见过夜歌。他很……很……”皱着眉毛,陈遥费力地从自己掌握的语言中搜索合适的词汇,“……很特别。”“是很特别。”这个说法我完全同意。他自私、冷漠、对自己永远比对别人更苛刻,但同时,他又充满幻想,天真的不可思议。“当时我潜进他的实验室里去救我的同伴,身后跟着一串凶神恶煞的夜族人。”陈遥歪着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然后我慌不择路,带着我的同伴闯进了他的实验室。他居然就那么把我们放走了。”这的确像是夜歌能做出来的事。“我一直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不是那些人的头头吗?他们都在抓我们,而他这个大boss,却主动放我们离开。”一直苦苦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因为陈遥的这句话而瞬间崩溃。我像是站在山脚下懵懂的顽童,惊恐而茫然地看着滔天大浪自高处呼啸而来,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躲。“因为……他一直在期待着会有一个人能像你这样去救他。”我咬住自己的拳头,忽然间说不下去了。一刹间的感觉,痛不可当。他一直在等着我,等着我会去救他,把他从那个地狱一样的地方拽出来。而我却从来也没有那么做过。不知道普通的人类小孩是从多大开始有记忆,我对这个世界的记忆是从出生就开始了。我一直觉得,这是我经历过的最不幸的一件事。因为有记忆,所以我始终记得自己是如何被一只海豚保护着穿过陌生人的围攻,来到了海面之上,然后又是怎样被那些长着黑色尾巴的人包围了起来。那只海豚——我后来知道它的名字叫灰蓝,它为了保护我,被夜族人活生生撕成了两半。我出生的第一天,就不得不面对真实的杀戮,面对一个生命离我而去的事实。望着那一片腥红的海水,我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恐惧。我成了夜族人最年幼的囚徒。在那个戒备重重的牢笼里还关着很多幼小的人鱼,有长着黑色尾巴的夜族,也有长着蓝色尾巴的月族,而夜歌则是那一群孩子之中的头领。我还记得他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惊讶的样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都是惊奇的神色。也许是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么小的人鱼,夜歌十分自觉地把我化进了他的保护圈里。他会一脸不耐烦地看着其他孩子争抢实验员们留下来的糖果,然后背着他们把最好的那一块留给我。“多吃点儿吧。”他总是这么说,一边瞟着递给我的东西,一边会挤出满脸不耐烦表情来催促我,“你看你长得多小啊。瘦瘦的,就像一只小虾米。”夜歌的糖果,是我牢狱生活之中少之又少的温情记忆。尽管我已经不记得他都留了什么糖果给我。很多年后,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不怎么爱吃甜食的大女孩,可是每次想到这个嚣张的少年,舌尖上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氤氲开甜蜜的味道。“后来呢?”“后来?”我微微愣了一下,舌尖上虚幻的甜味消散,变成了淡淡的苦涩,“后来我爸妈把我救了出来。”陈遥的表情微微有些困惑,“只是……小时候的交情?”我摇摇头,“再次见到他,是在多年之后。我和阿寻在返回沙湾的途中被一群夜族人包围了,就在我以为会有一场厮杀的时候,我看到了他。当时还有明弓,他就跟在夜歌的身旁,很得夜歌信任的样子。所以我才会误会他,并且一直误会了那么久。陈遥点点头,流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夜歌把我们送回了家……”那是我记忆中很短的一段路,可就在那短短几个小时当中,有关夜歌的所有记忆都在我的脑海中变得鲜明起来。霸道的夜歌、爽朗大笑的夜歌,挡在我前面替我打跑鲨鱼的夜歌,留糖果给我的夜歌……甚至在刚刚碰面的时候,当他凝望着我,那双和我一样的冰蓝色眼睛里慢慢浮起一丝温柔的神色,我就已经想起了这一切。想起了教会我甜的滋味,摸着我的脑袋说“多吃一点,你看上去就像一只小虾米”的霸道少年。我在体味到父母的关爱之前就离开了他们,夜歌是第一个真正对我好的人。这一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难怪你的态度会那么奇怪了,”陈遥歪着脑袋看着我,“你并不喜欢夜族人,但是却有保持一种很奇怪的中立态度。就是因为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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