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下口中食物,我点点头,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一字一字勉强发音,答,“正旁君所言,甚是。时临十分敬佩。”——敬佩你,居然能鹦鹉学舌到这般地步。上头,梁王拊掌大笑,连连称妙,而后下令,免了那两人的罪。偷眼看看右对面的寺御君,他毫无异样,如常般饮酒用食。可见,他不仅仅在武艺上的造诣胜出我许多。当晚,一路马车而回。车厢里对坐的人改成了梁长书。他貌似沉思,我当然也就不发一语。马蹄踏在石板上,偶尔是车夫的挥鞭吆喝,这个时候,真是静得可怕。寒风从马车车窗幕帘后灌进来,肩上膝上,手指足下,慢慢都冷了下去。好在王宫距离周治侯府邸不远,。拐了最后一个弯,踏进院子拱门,看到窗上豆灯映的火光,我忽然全身一松。已经过了子时。挥挥手叫提灯领路的僮子回去,推门而入。穆炎背倚墙,衣衫整齐,盘坐在窗下榻上,一眼把我从头到尾检查完毕。我站在那里任他打量,无声而笑。笑着笑着,不由弯了腰。而后,我看到地上落了圆圆的水渍。“公子?”穆炎起身走到我身边,单膝叩下,看着我面色,犹豫着问。“穆炎,这么要命的接风宴,我都好好地回来了,宣纶不过去梁长书的生辰庆宴上一趟,怎么就回不来了呢?”眼前模糊一片,我狠狠抹了把脸,“他明明,明明比我,比我……”年纪轻,身份高,琴艺好,面貌俊……比我,更应该好好活下去……三十九冬月二十六。梁王宫中花园,暖阁。明明过了小寒,大盆栽种的各色山茶却开得正热闹。里头,还有一个一人宽两人长的瓷池,簇满了丛立的水仙。棋盘就布在花池旁边。本以为不过半柱香,不料这正旁君竟引导着我一直下下去。与其说他在围我,不如说他在救我,让我输得慢些。我这么烂的棋艺,想晚些赢我,实在是颇有难度的。就算他自曝要害,我还未必能看出白子哪里可攻。不难注意到,他下子越来越慢了。有时候,还得想上一会会。因为棋盘上的黑子气数早已经差不多了。虽不明白为何他要如此相让,撕破脸皮这种事,还是交给别人去做好了。“广湖公子重拾棋艺,不日便能有此成就,果然天赋过人。”终于落下一子,堵死了我一大片,正旁君赞道。“谬赞了。正旁君落子如同有神,时临实在望尘莫及。”暗暗松口气,我没有再拿子,他既然耍够了人,我也就认输。“数年前有幸与广湖公子对弈,如今再弈,公子棋风竟然截然不同。”正旁君别有深意,抿了口茶,道。原来为了看清我下棋风格。“时临记得的,不过这一年半载的事,前尘既然尽忘,也可谓再世为人了。”我答,而后端茶,“难得尚有诸位记得广湖公子,只可惜时临却无半点旧日故事可作念想。”“周治侯莫非没有告诉你过往之事?”“正旁君刚刚尚有称赞,梁国八段鱼膳,百闻其名不如一尝其味。如此……”“如何?”“周治侯自然是说了。只是,时临并无身在其中之感,倒仿若听人讲述一个陈年的故事一般。”“广湖公子真是妙人!”正旁君拊掌,大笑,“不想公子经此磨难,性情倒比原来还洒脱上几分!倒也算是因祸得福了,甚好,甚好。”我微笑不语。多说多错,我虽不信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这样说,起码在面上,是承认了我广湖公子的身份了。任务的目的,便是达到了。其后,便可以用心脱身之计了。“只是,广湖公子莫不是连与在下的三年之约也忘得一干二净了罢?”“嗯?”我略略讶异。这表情倒不完全是装的。广湖三年前的状况,想来没有任何自由,怎么可能和正旁君来往通信么。“梁王、周治侯,在下尚有个不情之请。”正旁君对着我叹了口气,丢下我,转向座上的,作揖致礼道。哪是不请之请,分明是手到擒来,冠冕堂皇的要求么。梁长书还了礼,梁王在,他不得开口。梁王顿了会,垂眼看着樽中酒,开口,“使君不妨说来听听。”“当年在下与广湖公子有及晾城之一约,不料——”回头看了眼我,颇有遗憾之意,“幸而公子依旧安康,可惜却把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今朝既然有缘得以重逢,在下还想请广湖公子赴及晾城一聚。”——这一聚,当然没有再回梁国的时候。竟然直接开口讨人么。“有约在先,固然当相赴。”梁王沉沉缓缓开口。“只是,既然广湖公子已经再世为人,这约,赴不赴,终究要听听广湖公子的意思才是。”梁长书接口。一时间,颇有分量的目光聚到了我身上。身在狼窝,何畏入虎穴。何况,狼以凶残闻名,虎则多了纳天下的霸气和胸襟。“时临的确不记得及晾城之约了。”沉吟了会,我放下茶杯,朝正旁君郑重赔礼,而后继续道,“如今践约而行,虽有所迟晚,所赴之人,也有负原来的风雅之名,却终甚过抱憾终生。”“多谢公子成全之意。”正旁君笑意满满,答道。话是对我说,看的却是另两人的方向。挺背正身,他朝梁长书邀道,“周治侯,旧年你我的那盘棋,还未下完。今日如此良机,不妨趁机一续,如何?”到此,便是没有我的事了。起身让位回座,我捧茶慢饮。不知那盘棋背后有什么牵扯,梁王貌似随意,实则用心看他们两人下棋,偶尔间或瞄一眼我在做什么。我则却把近旁一盆粉色金蕊重瓣的,和一盆白瓣托球蕊的茶花反复赏玩了几遍,聊以打发时间。回到周治侯的府邸,已经近晚。梁长书的那盘棋苦战良久,输了。他在前厅盯了我半晌。我立在那里等他说话,他却终究未发一语。晚膳后,到了平常熄灯的时候。没有脱衣,吹灭灯,我打了个询问的手势。穆炎示意安然。“穆炎,剩下这两日,你多戒备些。”我轻轻说,外头尚有些风声,既然穆炎点了头,想来不会隔墙有耳。“公子真要去东平么?”“是我们要去。”我纠正,而后道,“我本就不是梁国人,你也是孑然一身,去哪还不是一样。何况梁长书加上他们家主子的那德行,无论假做广湖的事办得如何,东平使君一走,我绝对不会有好结果。”“……”穆炎默然,而后难得地评论了句,“其实,正旁君也……”“我自然不曾把他往好处想。”等了等,不见下文,于是自己接了口,笑着安慰道,“最坏,坏不过梁长书当日所为。”穆炎诧然看过来,神色间居然有几分惊惶。“怎么了?”我不明所以,他自己为此差点丢了性命,怎么可能不知道。穆炎却没有说话,我只觉得眼前一空,他人已经矮下去一大截,双膝落地跪了。“穆炎?!”我蹲到他面前,尚觉得不妥,于是干脆和他对面跪了,弯腰从下面去看他脸色。只是屋内无灯,我又不能夜间视物,这个角度,实在看不出他面上神色。仔细想了想,摸出点头绪来,试着劝道,“不关你事,那时你尚是梁长书的死士。”听得此语,黑衣明显一颤,穆炎侧开头,开了开口,欲说什么,却终是一个音也没有出来,依旧低头垂眸。而后,下一刻,我被猛然抱紧。——今天这是怎么了?身前紧贴着坚实的肌体,手臂被死扣在身侧,背后一上一下两道铁箍,纹丝不动。周围的空气由温热的身体取代,我大半张脸被埋在穆炎胸前,只余两只眼睛能越过他肩头,看到他身后的桌椅凳几。微微的月光落在光可鉴人的漆面上,勾得木制家具平实的轮廓染上了几分清远精致,似乎不真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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