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也是这样,她不怕死,却怕被关在宗人府的牢房里长长久久。死不过一瞬,苦日子也会有头,但关在笼子里,生死自由握在别人手里,还被当把戏耍,实在受不了。他到底想如何?要她死,要她败,要她屈?不不不不,她不屈。那该死的皇宫,华丽丽的牢笼,面目可憎的美人奴婢,她才不要再回那地方去。可这里?青灯古佛,白墙黛瓦,一个虚无的牢笼。一个他画地为牢,将她推进去的地方。这不是古刹清修之地,这不过还是一个他给予她的牢笼。他给的,她就不要。都是有毒的,好的坏的,臭的香的,五色的苍白的,哪怕他那所谓的情爱欲妄,都是有毒的。她不要,一点也不想沾。沾上了,就如同尸臭,萦绕不散,连清水都洗不掉,令人作呕的皇家恩典。“王妃娘娘,我饿。”怀里的小人扯扯她的衣角,可怜兮兮低呤。黑暗中,孩子凄苦的双眼格外亮。这地方寂静,小肚子里咕噜的声响也格外清晰,震耳欲聋。这才一天都没过,就受不了。杨波抚摸小平安的头,将她搂在怀里。“平安乖,忍耐一下,到早上就能吃饭了。闭上眼睡觉吧,明天还得早起。”小孩子很乖巧,捂着肚子点点头,闭上眼。翠妍在对面也辗转反侧不能寐,黑暗中,两双眼亮晶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是愁,都是慌,都是忐忑。杨波突然想起,当年阮宣炆落势,到东宫里,大家伺候的姐妹们还有那些小太监一个个也是这样,忐忑不安,惶恐不已。不能这样,不能让莫名的恐惧把自己给打倒。十年前没被打倒,十年后难道就制服她?她可不能越活越回去。寂静中,小平安肚子的咕噜声依然不断,但小孩子却忍耐着,再不吭声喊饿。杨波却再按耐不住,蹭一下从坑上坐起,一把拽过大衣披上。“走,翠妍,咱们起来,去弄点东西吃。”“王妃!”翠妍也一下跳起,双眼一亮。“人不能生生把自己给饿死了,我们能忍,小平安还小,可不能忍。走,偌大个尼庵总有些剩菜剩饭,咱们好赖填饱肚子去。”她说着,抱起小平安,给她套上衣服。小孩子眼睛大大的,幸喜,到不知愁苦。翠妍也跳起,一股脑穿好衣服,把鞋子取了,给这一大一小穿上。“是极,我也正饿呢。方才都没心思吃,现在饿极了。”翠妍心直口快说道,咧嘴一笑。杨波也笑。笑着过是一天,哭着过也是一天。她偏要笑,偏要好好过。好好过,好好活着,好好念着想着该想该念的人。至于那不该想不该念,也不想念的人,丢在脑后去,绝不念。他炼她熬她,她不甩他,让他自个儿生熬去!她到活的好好的。回京城来的太监第一时间来向他禀告,阮宣炆坐在御座上抱着暖炉懒洋洋听着。嗯,她要是活的病届怏怏,要死要活起来,他反倒就生厌了呢。她毕竟还是她,哪里那么容易屈。她也是见过世面的,高处不胜寒过,低贱不堪辱过,想要她罢休,哪里那么容易。到底是经历过两朝皇帝的女人,皇帝对她来说,大概也看多了不稀罕咯。不过她自己很稀罕,他稀罕极了,稀罕的要命。远眺,乾宁殿的门打开着,风呼呼的吹入。冬天已经末尾,风里带着丝春意。凉嗖嗖的,水盈盈的,扑进人心肺里,清透润泽。春天,春天不远了。他摆摆手,止住太监的禀告。起身,从御座上走下,到门前,廊下,眺望。红日当空,暖洋洋的。屋檐上的积雪在嘀嗒融化,蜿蜒的雪水从琉璃瓦上落下,跌在一口口鎏金肚园大缸里。水声玲珑,萦绕不断。御医已经快马加鞭的去了,带着深宫里的秘药和秘方,尽全力也要保住六叔的性命。六叔死不得,死了,他可就要担上妒贤不容人的恶名。还是活着好,活着,他是君,六叔就是寇,是贼。活着,他是容人雅量,贤孝明君。活着,她就得受他的恩,承他的情。只是活着,终究令他担忧不快。活着,她到底有念想。但也许,六叔活下去,越活越回去,她那份爱慕思恋就会淡。天底下最深厚的感情,都经不起时间的消磨,岁月的蹉跎。再好的汉子,再俊的容颜,再旎逦的温情,等男从背驼了,颜残了,志消了,意气风发的王爷将军变成佝偻可憎的糟老头,女人还会爱吗?试想,她若不是这般妙容,他也何至于这么放不开。好女人她从不曾是,不就是他落难的时候帮衬着照顾着安慰着,再说那时候,谁安慰谁,谁陪伴谁也不一定呢。她哪里好?值得他这样?还不是那勾魂的容颜,俏生生的妩媚,抓住了他的心。他就是贪恋这般如花似玉的妙女子。不过这妙女子如今变成了个光头尼姑,也不知怎么一副光景?他想象,扑哧一笑,展颜。她呀,总能让他笑,让他怨,让他痴,让他苦。这样一个妙女子。就让这妙女子当一段的俏尼姑去吧,杀杀她王妃的气焰也好。素斋白饭,青灯古佛,总能让她对他和顺些吧。也许,也许……35尼姑生涯饭不香,菜不咸,尼姑庵里的日子淡得出个鸟来。也不需要杨波挑水打柴扫地做饭洗衣,每日就是诵经礼佛,嘴里念阿弥陀佛,手里拨佛珠。抬头是幽光阵阵的古佛,低头是细密纺织的薄团。早上起得早,鸡刚鸣,就要早课。晚上睡的早,天方暗,就要睡觉。这日子,闲的出个鸟来。明明每日都早睡早起,但翠妍还是一天到晚打哈欠。佛经上的字一个个细如蚊蚋,它认得她,她却不认得它们。字字句句都是晦涩拗口,劝着人忘却无色,了却红尘。才十七八的姑娘,哪里肯。每日打水洗脸,就着那点水光还要照自己青秃秃的头皮十来下呢。舍不得青春华年,大好容颜呀。每日都觉得饿,明明吃了许多,又不干活。可肚子里没了油水,叽里咕噜,一到半夜,三重奏。杨波也苦恼死。这尼姑庵的日子,可真难熬呀。闲得慌,淡的慌,还想的慌?每隔十天半月,晋阳府就会派人来给她捎口信,晋王伤势如何了?现在做些什么?还有皇帝又有了新的旨意。算计好时候似的,每每她心方有些静,他就来提溜一下,拽入红尘俗世之中。嗬,这就是让她清秀的劲!德性!她就是一只上了钩的鱼,不情不愿,就拖拖拽拽,收收放放,游戏似的,吊在那金銮殿御座上的修长手指里。他戏弄她呢。好玩吧?可好玩了。可她不乐意!管你乐意不乐意,落草了的寇不过就是拔了毛的凤凰,连鸡都比你得瑟呢。她管什么?尼姑!念经吧,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佛经啊,没这些,但有四大皆空。绕是你有千万黄金屋,一窟颜如玉,都能给你统统念成空。她嘴里念,手里抄。小小的字,比赤豆大些,一笔一划,眼睛都快瞪成斗鸡眼。累死了,可仿佛那字是从她心里掏出去似的,写的越多,她心里越空越慌。这难道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就这样过吧,大约能抄出一屋子的经书来。只当发了宏远,抄死它。可十天后半月后,那红尘里的钩子又甩过来,噗呲扎进肉里,用力一拽。她又入红尘。她的心上人伤好了,要入京。她心揪起。怎么怎么?要入京?会如何?他会如何?是啊,他会如何?他会要他如何?真宁可当时一道圣旨赐死了事,这提心吊胆的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完?没完,皇帝和她没玩完呢。春暖花开,粉墙黛瓦上头陡然冒出一枝绿,点缀着四五朵粉嫩嫩的桃花。嗬,春天来了。翠妍抱着小平安嘻嘻哈哈攀上枝头要摘那几朵稚嫩的春桃,老尼姑在台阶上咳嗽,嘴里叼念,罪过罪过,六根不净。杨波眯着眼看,心里冷笑。尼姑庵里有桃花那才罪过呢,不过这桃花倒也不是尼姑庵里的,而是隔壁和尚寺。真是荒唐,尼姑庵贴着和尚寺,到也成一对。哦,别就是那隆悦寺吧。好多桃花,这就……又一年了。真是身在山中不知岁月蹉跎,过的恍恍惚惚的。小平安摘到了花,翠妍用指甲掐了去掉皮,青涩的杆子插进平安的小发髻上,乌黑一团衬得那抹粉嫩嫩越发鲜。翠妍叹息,羡慕极了,伸手一摸自己的头顶,扎手的青皮,懊恼。杨波忍不住笑,用笔杆子搔搔自己的头。嗯,也是沙沙的声响。尼姑嘛,自然是光的。她低头写字,一不小心笔画就长了。一字错,整张都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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