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弟,坐坐。来人,快给晋王上好茶。”立刻有太监端了两杯新茶,依然是素白的德化窑,一碗送到阮承淋面前,一碗送到上首阮承浩面前。阮承浩把手里的佛珠往桌案上一摆,端起那茶碗咕咚咕咚一口喝干,然后放下。阮承淋看着他,愣一下。发现他茶碗里只是一碗白水,并非什么茶汤。再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是一碗碧绿的龙井。喝完了茶,阮承浩又拿起那串佛珠,一个一个拨着,抬起头,看向阮承淋。“六弟今天来看我,有什么事吗?”阮承淋喝一口茶,茶汤润过舌尖,微微有些发涩,看来这是陈茶,不由微微皱眉。“只是下了朝,顺路过来看看太上皇,顺便带了点雨前龙井过来,想让太上皇您尝尝。”“哦,难为你还记得来看看我。六弟你也别太上皇太上皇的,我才多大年纪,生生叫的我像个老头。雨前龙井是好东西,只可惜,我现在已经不喝茶,改喝白水。这白水无色无味,才是至真至纯之物。”阮承浩摆摆手。“前几天陛下也来看过我,给我带了这串佛珠,到底还是陛下送的东西实在,知道我想要什么。六弟你啊,送礼总是慢一拍。”他扬扬手里的琥珀佛珠,呵呵一笑。阮承淋也笑笑。“是极,我心思不在这上面,所以总慢一拍。”阮承浩点头笑笑,然后眉一挑。“对了,有没有去看过宗平王?”“还没有,这几日忙着在兵部和礼部交差,陛下也召见的紧,没顾得上。”“哦,那等顾得上了代我去看看。这孩子从小就身子弱,也不知道在西苑那边住不住的惯。”“有阿水在,应该是无妨地。”“阿水?”阮承浩眼梢一瞥。“就是杨波,那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虽然不是个仔细的人,但心地很好。”“哦,那个人。一个大家闺秀,也难为她了。”阮承浩点点头,轻描淡写一句,然后闭着眼拨了拨佛珠。“对了,有件事我倒是想拜托六弟你帮个忙,不知可否?”他低声呢喃诵经几句,然后懒洋洋睁开眼,看向阮承淋。阮承淋不动声色接下他的目光,把手里的茶碗放下,微微拱手。“三哥,只管说,不必这么生疏。”“哦,那就好。”阮承浩笑笑。“是这样的,这大安宫的事你也是知道的。我刚在这儿住,心里也有些忐忑。记得当年父皇给惠帝爷爷做的法事请的是建安寺的主持虚化大师,你有空了帮我去那里问一下,不知当年虚化大师念得什么经超度亡灵?如今这大安宫又有点不干净,我想也超度超度,算是一份功德。”“原来是这个,臣弟回去就差人去建安寺问问。”阮承淋应承下来。“还有当年虚化大师用的法器好像也收在大盈库里,我上了表给陛下,想借来用用。陛下还没答复我,有空你见着他帮我提点一下。”他又说。“是,臣弟明儿上朝就抽空和陛下说。”“难为你了,还愿意给三哥做点事。”“三哥哪里话,这是臣弟应该的。”“嗯,你从小就是个厚道人,我是知道的。好了,天色快黯淡,你还是早些回去吧。这金木桥过会儿要收起,你别误了时辰。我也该去看看皇太后她们了。”阮承浩起身,说道。阮承淋也跟着起身,作揖拱手。“那臣弟就告退了。”“去吧,以后没事就不必来看望,你也忙。有空就去看看宗平王,这孩子我放心不下。”“是,臣弟明白。”朝他点点头,等他走远了,阮承浩把手里的佛珠一攥,摆了摆松垮垮的大袖,大步走了出阮承淋才直起身,眉头敛了敛。建安寺,虚化大师,法器,这些没什么问题吧?天顺朝6宗平王春雨总是缠绵,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阮宣炆坐在床边仰头看着院子里的白玉兰,洁白的花朵在光秃秃的枝头轻轻发颤,一副赢弱不胜春眠的娇样。这让他想起杨波临出门的时候被清晨的寒露激了一下爱,倚在门口打个喷嚏,就像这玉兰花似的,消瘦淡薄的身体轻盈的颤抖一下。每个月,她都得在这样的清晨去坤宁宫请安一次,接受皇后的训导,指点她好好照顾自己这个破落的宗平王。皇后这又是做给谁看呢?左右不过是对自己还是放心不下,替陛下时时看着,处处盯着,免得死灰复燃,到时候铬应。其实陛下和皇后都多虑了,他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人,身边除了阿水还有谁?能掀起什么风浪?就算有别有用心的人想借着自己的名头掀风浪,那不是还有太上皇吗,横竖也轮不到他这个废太子头上。史书上关于历朝历代的废太子,哪一个能真掀了天去?可笑世人看不透。他只是替阿水担心。皇后那个宝贝女儿宁国公主为了驸马那事看杨波不顺眼,每每总要挑错作一番才肯放回。可恨自己现在只是个空顶着亲王头衔的囚犯,没半点权势,无法保护她远离伤害。早上去的时候,天还没有下雨,也不知回来的哦时候有没有人借她一把伞,不然淋了雨回来,恐怕又要着凉生病。这西苑缺医少药,少不得又要让她吃苦。说起来她也曾经是个娇滴滴的金贵小姐,如今却过得连公里奴婢都不如。小少年板着脸老成兮兮的叹口气,低头看面前半本残书。这是去年冬天烧剩下的,去年太冷,实在是熬不过去他和阿水就烧了一些书。后来这事被那些好事的人捅了出去接借着有头顺理成章的废了他这个早已名存实亡的太子之位,然后随便丢了个宗平王的名头按在他头上。也正因为自己是个不尊圣贤的东西,就被丢进了西苑这个废院子里自生自灭。想想也真可笑,陛下不问他为什么烧书,就只管他烧了书。如果有碳可烧,和至于烧书?他只是冻得受不了,当时阿水病还没好,冷得上下牙齿直打架。自己也手脚冰冷,没办法的办法而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好,省的陛下和自己都过的不安省。这下废了,大家的心都落地,不再悬着难受。这烧了一次书他也得出一个经验,那就是写了字的书比没写字的书经烧,但没写字的书烧起来烟比较小。他原本两大架子的书一个冬天过去烧得只剩下十来本,管他是四书还是五经,都比不得那一团温暖的火苗。被赶到西苑后,必须唉也没再给他的新的书,估计怕自己再烧了烤火吧。罢了,反正他现在已经不是太子了,还读那些做什么。也就是阿水还惦记着,每个月都去领笔墨纸砚给自己写字,每次都要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婢取笑,说这是不是准备攒起来冬天烧。这些坏透了心眼的狗东西,以前还对着自己点头哈腰,三叩九跪,现在都一个个欺负到自己头上来,都是些最靠不住的墙头草。只有阿水才是最真最好最善良的。一如既往的对自己好。可惜。可惜自己无以为报,只怕还连累了她。想到这里,阮宣炆心里越发难过起来,皱着眉板着脸伸手无意识的翻了翻那本残书。这本书以前放在柜子上,他曾经看过一眼,后来宏文馆的先生叫他不要看,说这书不好,他知道这些老学究们不喜欢诸子百家,最推崇儒学,讲究天人合一,君臣共治。他现在不是君了,所以就终于可以看看这诸子百家,看看这些不入流的到底怎么个不入流。也没人给他讲,阿水固然读过书,但读得也是四书五经圣贤文章,这些不入流的也没看过,不过阿水会将杂本笔记本还有说书唱本,只可惜每次讲着讲着,她就神情落寞起来。他知道她又想起了以前快乐无忧逍遥自在的生活,都是自己的错,硬将她拽进了皇宫这个大笼子里,到现在都不的解脱。可错归错,若回头再让他选一遍,他还是抓牢不放。倘若连阿水都没了,那这世界上还有谁来给他安慰?汉人讲他就自己看,第一遍看不懂就看第二遍,第二遍看不懂就第三遍,反正也没其他的事可干,一遍一遍看下去,慢慢就能明白一些。再有不懂的,他就偷偷问问门口那个叫赖八的老太监。这老太监整日喝酒喝的醉醺醺的,盯着一个赖头和一个酒糟鼻在门口偷懒睡觉。非得他丢个小石子过去才能唤醒,醒来还要抖抖脾气发发酒疯,耀武扬威喝几声。他也不怕,叫一声赖八,过来和我说说话。那赖八就摇摇晃晃过来就和他说话。赖八一个人守着这个废院子快二十几年了,以前一直不住人,偶尔住一个两个,很快都死了去。也就他和阿水住的最长久,一晃就快两年。刚来那会,赖八也曾说他们两个活不久,没想到竟然一直不死。赖八二十多年一个人带着,最怕寂寞。以前没人听他唠叨,他一个人就对着影子唠叨。现在终于有了他愿意听他唠叨些往事,自然是求之不得。虽然每次都是说些他刚进宫的时候怎么被领头太监欺负教训的破事,但阮宣炆总是安静的听他说,从不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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