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潇的喉结微动。他极轻地蹭了她一下,气息烫得吓人,还低声叫她:“卿卿,卿卿……”她的耳尖隐有烧灼之感,更不耐烦地威胁道:“你再这样,我立刻把你扒光。”
谢云潇平生最大的兴趣便是读书。他的书斋整洁明净,不染纤尘,书架上藏着一大批千金难求的孤本,从策论到经义一应俱全。世家子弟多半讲究文墨,谢云潇也不例外。平日里,华瑶在书斋和他讲几句胡话,他置若罔闻,堪比柳下惠再世。而今夜,他竟然一反常态:“可以,我答应你的事,应当尽数实现。”
华瑶疑惑道:“你什么时候答应了我?”
“岱州,”谢云潇道,“你中毒的那一天。”
确实,华瑶中毒的那一天,对谢云潇提出了一些蛮横无礼的要求。谢云潇看在她生病的份上,全都应允了,虽说这确确实实是他欠她的一桩债,但她从没催他还过,他突然提及旧事,必定是烧得不轻。
华瑶扒开谢云潇揽在她腰间的手,从他腿上跳下来。他不动声色地拽紧她的裙带,“嘶”地一声,扯下了一小块布料。她扭头正要骂他,他道:“一念之间,初为情切,后为情怯,念念无常,处处惜别。”
谢云潇烧成这样,还挺会讲话。华瑶轻轻地摸了摸他的侧脸,小声安抚道:“我不会和你分开,只是想给你找大夫,你别再作诗了,立刻去寝殿休息吧。”
言罢,华瑶抛下谢云潇,召来了汤沃雪及其徒弟。
众人经过一番会诊,徒弟判定谢云潇受了风寒,唯独汤沃雪愁眉不展。华瑶做了最坏的打算,她甚至怀疑皇帝给谢云潇下了剧毒。
汤沃雪坦然道:“殿下放心,真不是什么大病,烧个两三天,养一养就好了。谢云潇病症轻微,喝一两副药,就能活蹦乱跳。”
华瑶问:“那你在担心什么?”
“谢云潇的脉象紊乱,不像是得了风寒,更像是某种疫病,”汤沃雪如实禀报,“殿下,您需得知道,他的武功臻于化境,他的身体远胜于常人。他发烧,常人要上吐下泻,他卧床三天,常人会一病不起。他生病两三日,绝无性命之忧,那京城的百姓呢?不用我细说,您也明白吧。”
谢云潇进了寝殿,汤沃雪的徒弟正在为他熬药,而华瑶和汤沃雪一同站在游廊上,袖袍被秋夜的冷风灌满。今夜月明星稀,寒鸦绕树,华瑶仰头望着月色,忽觉眼前虚影幢幢。她踉跄一步,手腕无力,挥袖间擦过一根廊柱。她使尽全力,只在柱身留下了几道抓痕。
华瑶睁大双眼,语调平静道:“阿雪,我准备回去了。”
汤沃雪二话不说,当即牵过她的手臂:“你也……”
“我不想把病传染给你,”华瑶实话实说,“你能不能先想办法保住自己?你倒下了,其他人都要完了。尤其杜兰泽,天快入冬了,她的身子更加孱弱。”
汤沃雪一边检查华瑶的脉象,一边答道:“大夫的本职正是治病救人。我能自保,也能救你们。我不会武功,但我并不弱,殿下。”
华瑶有感而发:“我知道。”
汤沃雪猜她要提到戚归禾。但她没有。她只是说:“阿雪意志决绝,硬朗的骨头像凉州的精铁,明亮的双眼像凉州的湖泊。阿雪不会武功,但我知道,她将来也会是一代英杰。”
凉州位于大梁朝的最北境,常被称作“蛮荒之地”。凉州与羌羯的战争打了许多年,彼此的文化交融些许,渐渐的,凉州人也爱传唱民谣。华瑶方才的那番话,恰如一首凉州民谣,汤沃雪听完就笑了:“我不算是一代英杰。”
她半低着头:“我救不了所有我想救的人。”
华瑶没听清汤沃雪说了什么。她开始发烧了,头重脚轻,如临幻境,此身已不是尘间人,飘飘然似羽化登仙,但她仍然不敢休息。她勒令全宫上下以布巾遮面,开放宫中的存粮,任何人未经许可,不得外出。
华瑶还召唤了齐风、燕雨等一众侍卫轮班巡逻。燕雨声称他的大腿伤势未愈,尚需卧床静养,汤沃雪冷笑一声,华瑶立即会意,拔剑出鞘道:“索性我再砍你一剑,让你多休养几天?”
燕雨连忙跑了。
华瑶口服几块薄荷糖,稍微振奋了精神,提笔又给白其姝写了一封密信。她的暗卫送走这封信之后,她睡在了书房的软榻上。
京城与康州相距千里。康州突发疫病,频传急报,京城百姓虽有耳闻,却无恐慌,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没出过京城,也不了解康州的风土人情。
京城南邻东江,北边有一条敖仓河,东边又有一条沛河,天然竖起三道屏障,颇有“一夫当关、武夫莫开”之威势。康州的流民无法渡过东江,更不可能通过京城的关隘,他们大多聚集于秦州与吴州两地,也多被秦州、吴州的本地人诟病。
是以,当康州的瘟疫在京城散开,药堂的多种药材售罄,京城百姓甚觉惊异,家家户户都开始囤积粮食。京城的米粮油盐之价只升不减,穷人家揭不开锅,不觉瘟疫可怖,只觉贫困要命。
二皇子依然被软禁在嘉元宫内。太医断定他也得了疫病,要将他全宫上下迁出皇城。他的父皇即日降下一道圣旨,责令晋明及其随从迁往京城郊外的一处行宫。晋明当场领受了父皇的旨意,又叮嘱府里的管事们多加准备。
二皇子的宅邸早被封了,从前贮存的粮米也都拿不出来。二皇子的管事们唯恐食物不足,就从京城的几家粮铺高价进货。且因二皇子即将迁居,这几日的嘉元宫极其繁忙,京城粮铺的伙计驱车前来送货,嘉元宫的管事允许粮铺伙计把马车驶进宫道,再把沉重的粮袋放进粮仓。
人员来往繁杂,难免突生意外。
偌大一座嘉元宫,西边的厢房都分给了侍妾,锦茵就住在一间较小的院落内。近来她越病越重,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每天都在昏睡,经常梦见小时候的事情。她记得,她的家乡在虞州,家门口有一间书院。她每日辰时上学,只是为了与同窗玩耍,她的功课很差,字都认不全,书也背不会,夫子要打她的手板心,可她的母亲、父亲和姐姐十分溺爱她,从来不舍得对她讲一句重话。
那时的锦茵才七八岁。
后来她就走丢了,被人卖进教坊司。鸨母对她不算很差,她十二三岁时都是无忧无虑的,哪知人世艰险?皇后的婢女过来挑人,无缘无故的,连扇她几个耳光,她都忍住了没哭。
而现在,锦茵坐在院中的石椅上,脊骨立不起来,紧贴着靠背。她呼吸不畅,视物不清,只听有人叫她:“小姐?小姐?”
她扭头,瞧见一个商铺伙计打扮的年轻人。此人定睛细看她的耳坠,递给她一张纸条,她说:“我看不懂字。”
那年轻人讶然片刻,口述道:“你还记得你姐姐吗?”
锦茵道:“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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