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依稀记得自己刚至弱冠之年的日子。
那一年,他眼角还没有皱纹,衣裳还是鲜艳的鹅黄。偶尔笑一笑,没有人看。入宫快十个年头,在尚膳监、御马司走了一圈,入了内学堂,进了司礼监,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随堂太监。
那一年,他被圣上夸赞字迹果决。他不懂字迹如何能“果决”,后来林相倒台,他第一次手握朱笔,鲜红的丹砂从笔尖垂落,恍然间叫人觉得自己是披坚执锐的将军,指点江山,笑谈生死。他终于知道圣上要他执掌宫狱的用意。
那一年,窦贵生二十岁。他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为情所累。
那一年,鹿白八岁。她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深陷宫狱,身家性命都系在一个毫不果决的老太监身上。
窦贵生依着纸条上所说的线索,来到了东宫。禁军已将宫门团团围住,刀剑在朱红的宫墙上映出道道光斑,令一切杂念消失殆尽、无所遁形。
两位皇孙的哭声像是猫叫,绵延不绝,挠心抓肺,而门外的人却不为所动。渐渐地,孩子的哭号中多了女人的哭声。一个,两个,陆陆续续连成一片。
窦贵生伫立片刻,冲侍卫拱手道:“两位皇孙还病着呢,再怎么责罚太子,板子也落不到孩子身上。劳烦这位大人行个方便,放我进去看看吧。”
这倒是真的,皇帝虽然不喜太子,但对两位皇孙却算得上疼爱。侍卫正要放人,江如的人却阻拦道:“怎么着,窦公公莫非跟太子是一伙儿的,打算给他们说情不成?”
窦贵生无奈,只得叫人把孩子抱到门口,当着侍卫的面令太医看诊。
太子妃双眼通红,不顾孩子的哭嚷,声嘶力竭地高喊:“下毒又如何,殿下害的是自己又不是别人,从小到大,殿下动过章元启一根汗毛吗?章元启呢,他拿殿下当过兄长吗?”
“谢嫔的犬吠也信,药是她下的,凭什么污蔑殿下!章元启往宫里插的人还少吗,圣上为何偏心至此……为何偏心至此!”
两位皇孙被母亲吓住了,讷讷不敢说话。窦贵生没有理会太子妃的歇斯底里,待太医看完诊,开完方,才招了招手:“过来。”
太子妃一愣,左右张望一圈,视线落在身后的白衣女子身上。
窦贵生又唤了一遍:“青怜,过来。”
青怜眼眶通红,应当也哭过了,闻言瑟缩了一下,望见几人投来的目光,顿时将头埋进胸口,不敢动弹。太子妃狠狠拧了她一把:“你聋了。”
青怜吃痛,这才慌忙上前。离着窦贵生两步远,她就“扑通”一声跪下了:“窦、窦公公……”
她身形瘦削,肩膀薄得有些可怜了,跪在地上的时候整个人缩成一团,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鹌鹑。她似乎经常挨打,太子妃甫一伸出手,人就开始不住地发抖。直至跪下,她已经抖得连头上的钗环都掉了。
窦贵生在她面前蹲下:“青怜,几岁了?”
“回、回公公,十九了。”
“你爹娘呢?”
“不知道。”
“你几时进宫的?”
“有三年……不,四年了。”
窦贵生余光瞥见侍卫们手持的长刀,抬手轻轻托起青怜:“跟我出去,离开东宫,你愿意么?”
太子妃声音发涩:“窦公公,这是……殿下叫你问的?他是放心不下青怜?”
没等窦贵生回答,她便一把揪住青怜的衣领,恨恨骂道:“凭什么叫她走!殿下秋猎也带着她,查税也带着她,一个下贱的妾而已,殿下究竟有什么放心不下!”
窦贵生亮出皇帝的腰牌:“此人我要带走审问。”
圣上只叫看好太子妃和两位皇孙,且窦贵生奉命拿人审问,再阻拦就显得太不识趣了。于是众人对视一眼,将青怜让了出来。
太子妃先是怒骂不止,见人走远了,她又忽的改了口,哭喊着哀求窦贵生救救两个孩子。但一红一白的两道身影已经悄然走远,全然将陈腐的牢笼和无助的囚犯甩在身后。
苏福正在不远处候着,见窦贵生把人带出来,立马急急忙忙迎了上来:“干爹,查清了!”他望向青怜的眼神充满不可置信的惊叹,“……是她。”
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青怜本名不叫青怜,叫晴涟,是朔郡桃县人士。三岁时父亲调任翰林学士,晴涟便随父母举家迁居京城,一住便是许多年。父亲醉心文章,连母亲和她都顾不上,家中别说姬妾了,连下人都少得可怜。
晴涟上无兄姊,下无弟妹,是父母老来子,平日里无拘无束、备受宠溺。每日最大的乐趣便是缠着父亲叫她念书写字,及至十岁,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文章也与某些翰林学士不相上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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