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停倏然睁眼,后视镜映出他一双形状秀致的眼,黑白分明,有如静影沉璧。他看着宫先生,慢慢说:“对……大局为重。秦川是我们的策反对象,但你一直以时机还不成熟为由阻止其他同志接触他,也是大局为重?”
宫先生神色冷淡,一言不发。
江停低头看了一眼还在渗血的腿部伤口,继续往自己身上裹布料,直到看起来身形略胖、与本人毫不相似:“今天晚上时机正好,严峫会跟他谈话的。”
轿车在火车站停下,外面实在是闷热,但江停一张白瓷似的脸上毫无血色,裹了几层衣物径自下车。
宫先生看着江停的背影被夜色吞没,靠在椅背上,轻轻叹了一声。
不远处车厢外的昏黄小灯映在宫先生幽深的瞳孔里,加上微抿的唇线,组成了一个非常微妙的表情,说不上是庆幸,还是遗憾。
严峫和秦川忙着侦破案件,通宵未归。前者不明就里、认真办案,哪知道自己的好兄弟打着“观察现场痕迹”的旗帜公然破坏脚印之类的物证,还顺道捡走了他家江停留下的弹壳。
也不知严峫抽空和秦川说了什么,第二天下午草草签发了秦川心知不可能抓到人的通缉令之后,两人下班离开警察局,各自无言地上了一辆豪车。
这是秦川第一次去宫先生的住所,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邬达克设计的这栋中西合璧的豪宅是宫先生的。
上海西区被称为贵族区,算得上寸土寸金,宫先生买下了好几亩地,却只在其中建了一栋四层的别墅,足够住下四代同堂、三宫六院的偌大房子居然只有宫先生一个时常夜不归宿的住客,看上去颇为空旷。
秦川看着院子里停着的崭新发亮的凯迪拉克,挑眉:“又准备换车?”
宫先生耸肩:“准备送人的——你大概对我的生活作风有什么误解。”
秦川对此不置可否。
进屋后感觉更空旷,宫先生随手按开了一排开关,跃层的门厅开阔如神明殿堂,足有半人高吊顶水晶灯光彩夺目,高高俯视着来人。
宫先生脱了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沙发上,径自走进厨房:“秦队随意,当自己家就行。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
秦川没料到屋主如此随意,在门口愣了一阵,见宫先生竟然真的不招呼他、自顾自去了厨房,便走动观察,暗暗心惊——堪比会议室的客厅里连犄角旮旯都没有灰尘!
这说明,宫先生不在的时候,这里的每一寸都被打扫过。
那时“隐私”这个词还没随着自由民主传进中国,秦川只觉得心里不大舒服:宫先生在自己的家倒像是个过客。
少顷,秦川倚着厨房门,看着宫先生熟练地打开通风窗,用火柴点燃炭炉生火烧水,一脸稀奇:“古人云,君子远庖厨。锦衣玉食的宫老板居然会做饭?”
宫先生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秦川,泰然自若地往面粉里加水:“我不习惯屋里有外人,能自己做的事就自己做了。”
秦川正在琢磨他前半句话里的“外人”是什么暗示,冷不丁听到宫先生又笑吟吟地补充了一句,从上到下慢慢扫视的眼神简直露骨到能化成钩子,扒开秦川的衣服:“况且,我也不是什么君子。”
秦川:“……”
他全身肌肉收缩,悚然一惊,宫先生却点到即止,和面去了。
宫先生不说话的时候还是很能唬人的。他一身精致笔挺的的衬衫西裤皮鞋,秦川毫不怀疑就算在人才济济的政府会议上,他也是最显眼的。
然而此时,这位政府要员随意把袖子挽到肘上,在这充满烟火气息的厨房里和面,面粉粘在他精瘦的小臂上,竟分不出哪个更白。
第7章
宫先生揉面的姿势极为娴熟,掌心一拍一握,掌底一按一翻,不时加些盐水,干硬的面团便逐渐光滑筋道,一下一下用力推揉时他手背凸起的青筋像极了玉石的脉络。
趁着醒面的功夫,宫先生在菜篮里翻了翻,其中一种秦川不认识的叶片色泽葱郁,泛着冲鼻的清香,大概是刚送来不久,又特意喷了水,看起来很新鲜。
再加几瓣蒜、一把松仁,宫先生刀工极好,嚓嚓切菜声响连成一片,菜刀一刮便将碎丁尽数捞进臼里,切一块奶酪、浇几滴油、撒几粒盐,慢慢捣碎。
锅里的水逐渐沸腾,咕嘟咕嘟的气泡将明亮的灯光晕成温暖的黄色,连宫先生刀削斧刻的深邃棱角也被磨得柔和。
别墅的厨房设计时是为了给一大家子老少主仆做饭用的,比秦川整个公寓房间还大,但此刻氤氲的暖汽弥漫开来,模糊了四壁的边界。
原本阔大的厨房在四散的罗勒叶香气里缩成方寸之地,恰好能容下两个人,也只能容下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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