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尝一尝子孙离世,自己却不得不活着的滋味。他终于还是走到了这兄弟相残的一步,甚至比他从前所想的还要狠。他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竟落进了这般的困局,可一切就是这样到了眼前,覆水难收。两日后,紫宸殿寝殿里,一片悲伤弥散。太医的努力是有用的,比如皇长孙现下依旧还在世,比如太子妃和宫人们将用草药浸过的帕子系在口鼻上,就无人染上时疫,都是太医的功劳。可太医的努力,同时也是无用的,因为皇长孙救不过来了。他已经喝不进药去,再也退不下去的高烧令他神志昏聩。太医们在几个时辰前终于认命,颤抖着叩首直说自己无能。然后,皇长孙又昏睡了几个时辰之后,终于醒了过来。他无力地倚在母亲怀里,难受得流眼泪。“不哭……”太子妃克制着哽咽,温声哄着他,“元晰不哭,病会好的。”但元晰疲倦地摇了摇头:“我不要。”太子妃微愣,元晰虚弱地望着她:“母妃,我累,我不想读书了。”太子妃木然。“我想出去玩……”元晰声音沙哑,但竟然笑了,“我刚才,梦见放风筝了。张大人带我放风筝,母妃带我喂鱼。”“元晰……”太子妃忽然心慌意乱,这种心慌意乱在元晰病重的这些时日里都不曾有过。这些日子,她悲痛、她担忧、她恨,她恨太子不成器,恨太子宠爱的妾室让元晰染了时疫。可这种心慌意乱让她自责,让她突然觉得是自己错了。自己不该去向太傅开口,也不该让父皇动废太子立太孙的念头。都是因为她,元晰才这么累。“……母妃,我还困。”元晰迷迷糊糊地又说了一句话,然后扯了个哈欠。太子妃搂紧了他:“困你就睡……咱不读书了,你安心睡。”但元晰忽地说了句让人心悸的话:“母妃,我听说,时疫会死人?”太子妃眼中一酸,连忙避开了他的目光。她拍了拍他,道:“是……元晰害怕吗?”“不,我不怕。书上说,人都有生老病死,既然都有,我就不怕。”然后元晰深深地缓了口气,“可是,如果我死了,妹妹是不是也要被催着读书?我不想让她也那么累,我想让她像现在这样,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他说着翻了个身,侧躺在太子妃膝上,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我不想让她也那么累。我再睡一会儿,就起来读书。母妃请张大人先进宫来……”元晰一边说着,声音一边渐渐地弱了下去。太子妃神情恍惚地拍着他,听着他的话说完,只余均匀的鼻息,然后那鼻息也渐渐地弱了下去。他才刚五岁,他才刚刚五岁。太子妃的心神一分分下坠,一分分变乱,一分分抑制不住,然后变成一滴滴眼泪流下来。她低下头,看到元晰嘴边依稀挂着点笑,想陪着他笑,却又越哭越厉害。洛安城中,丧钟敲响。钟声遥远而宏阔,仿佛从仙境撞来,一声声地击荡在人间。于是大街小巷都安静了,人们停下脚步怔上一怔,然后不约而同地望向皇宫;三省六部的官衙中也安静了,官员们惊诧地停下手中的事务,犹如丢了魂魄一般,木然对视。吏部大堂内,几人都不觉哑然,静了半晌,下意识地奔向门口。“元晰……”谢迟茫然地抬眸远望,可眼前自然只有熟悉的街巷。谢逐的声音也克制不住地颤抖:“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没有人敢相信,大齐唯一的皇孙,尚未长成的储君,就这么没了。“元晰……”谢追在脑中的嗡鸣中呆滞良久,然后眼泪流了出来,溅落在朱红的门槛上,像一滴鲜血缓缓流淌。整个洛安城,自此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悲痛。虽然皇孙还没有立为太孙,他的离世更远够不上国丧,虽然他是一众宗亲中的晚辈,按礼数长辈们也不用为他做什么。可大多数宗亲还是不约而同地斋戒起来,也有许多人闷在府中抄起了经,各自表达着哀思。勤敏侯府里,谢迟和叶蝉接连茹素了数日,他们原没和元显元晋多提此事,可两日之后,元显元晋也不愿意碰荤腥了。叶蝉暗自心惊地询问元晋原因,元晋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知道,元晰哥哥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在这样的悲戚中,腊月过去,正月到来。在原该喜气洋溢的新春佳节里,洛安城终于走过了元晰的尾七。皇帝下旨追册元晰为皇太孙,葬入了自己的帝陵。在元晰入葬前的最后一日,太子妃崔氏在他的棺前跪了整整一天。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这七七四十九天的,但她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做。皇帝还留着太子,原因再清楚不过。因为元晰没了,大齐唯一的希望又落回了太子身上。太子虽然不济,可也到底年轻,人们还可以盼着他再为皇帝添一个皇孙,成为大齐的储君。崔氏知道自己身为太子妃,担着怎样的担子。可是,身为一个母亲,她不愿别的孩子再重蹈元晰覆辙了,不论是她生的孩子,还是太子的妃妾生的孩子。这一切早就该结束了,那个罪魁祸首早就该死。既然没有人动手,那便由她来。她其实早已迫不及待,只是元晰刚去,她不愿他在奈何桥上见到让他不开心的父亲。现下既然尾七已过,这件事就该办了。办完这件事,她就去陪元晰。她的女儿作为陛下唯一的孙女,势必此生无虞,无论是谁继位都要给她一个公主的尊位,让她安享此生荣华。可是元晰去了阴间,只有她了。东宫里,张子适正在房中收拾着东西。因为教导元晰的缘故,东宫收拾了一间厢房给他作为书房。日积月累下来,他在这里的东西便也不少了。笔墨纸砚、书籍本册,孩子们练的字摞了好几摞,单是元晰的都有好几沓。现下元晰没了,宗室子弟都不必再进宫伴读,他自也不必再来,该去做点别的了。他一语不发地收拾了很久,下意识里注意到抽屉里元晰所写的功课最多,然后鬼使神差地想,他大概真的很累吧。现下没有人压着他读书写字了,也不知他是不是能轻松一点。那孩子,其实爱玩得很,可是许他玩乐的时间总也不多。听闻他的随葬品里没有什么书,多是些小孩子喜欢的玩具,张子适悲伤之余竟然有些欣慰。元晰再也不用对着书本抹眼泪了,也不用再嫉妒堂兄弟总能回家休息,他应该会很高兴吧。张子适胡思乱想着,忽见门边有人影闪过,便抬起头,只见一宦官在门口一揖:“张大人。”“很快就收拾好了。”张子适脱口道,那宦官略显窘迫,赔笑说:“小的不敢催您。就是……太子妃殿下刚回来了,您是否再去见见?”出于君臣,是该去见个礼的;出于朋友,也该宽慰宽慰她。张子适颔了颔首:“多谢,就来。”说罢他便将手头的几本书收进了书箱,而后就出了门。踏出屋门的刹那,他却正好看见太子妃持着剑稳步走进太子的寝殿。张子适骇然一惊,脑中一片空白,顿时连礼数也顾不得了,提步急奔而去。寝殿之中,守着太子的宫人们见太子妃提着剑进来,都不由得绷紧了心弦。东宫之中没有人敢对她不敬,但侍卫们还是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刀,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都退下。”崔氏森然开口,太子眸光冷冽地回看着她:“你要干什么?”“都退下,除非你们想让一家老小都给太子殉葬。别觉得我在唬你们,这点事我崔家还办得到。”宫人们顿时有些动摇,迟疑着望向旁人,接着便陆续有人犹豫地向外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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