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张圆桌时,看到一个卷头发戴眼镜的大叔,手里捏着一张画了图样的纸,说得慷慨激昂:“这符样,我确实不认识,所谓‘苍颉造字一担粟,传于孔子九斗六,还有四升不外传,留给术士画符咒’,这四升字,又没个字典,想个个都认识,谈何容易!”他边上坐了个穿蓝布褂子的老头,似乎是觉得此人言之有理,不住点头。又绕过一张桌子,一侧低头喝酒的年轻女人恰抬起头来。辛辞不觉一怔。要说辛辞,入职前混模特化妆圈,美女见了无数,现在又整天跟在孟千姿身边,这是个“不好看祖宗奶奶都不答应的主”,所以他对寻常脂粉,早没什么感觉了,可这女人不同:倒不是她长得如何出色,其实也就中人以上,但一张脸清秀白净,长细眉,眼神极清亮,坐在那儿,自带柔和气场,安静纯正,让人一眼就看得到,还挪不开眼。见辛辞看她,那女人落落大方,微微一笑。辛辞面上一窘,赶紧移开目光,却正看到孟劲松脸色肃然,领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向通往包房的楼梯走去。那男人缩肩塌腰,形貌萎缩,不平整的牙齿外翻,嘴唇根本遮不住,称得上奇丑……辛辞心里一动,几步过去撵上孟劲松:“他……”孟劲松嗯了一声:“他知道假尸的事。”辛辞压低声音:“他是……走脚的?”即便刻意低声,那人还是听见了,咧嘴一乐,大蒜鼻头一耸一耸的:“呦,兄弟,懂行啊。”辛辞心里擂鼓一样,咚咚跳起来。他懂个屁行啊,只是昨天晚上去翻山典查赶尸,知道赶尸的人很忌讳“赶尸”这种说法,一律以“走脚”代之,还知道赶尸的人相貌得丑,越丑越好,似乎唯有如此,才镇得住深山魍魉、背后行尸。++++那人姓娄,单名一个洪字。尽管他一路上大大咧咧,进屋见到孟千姿,还是免不了拘谨,束手束脚在她面前坐下,眼神也不敢往她脸上飘,多数时候,都只栖在她脖颈那只蜘蛛、或她手边把玩的那只虎爪上。辛辞关上门,迫不及待想听来龙去脉。孟千姿居然还有闲情去寒暄:“娄家的……我记得我们山鬼段太婆那一辈,跟娄家的人照过面啊。”娄洪赶紧点头:“是,是,那时候还不是在湘西,我太师父在贵州那块走脚,撞见段小姐……”当年,太婆段文希还只二十来岁,料想娄家人对小字辈提起时,都是以“段小姐”称之的。“当年,我们这块,秀才都不多,段小姐已经是留洋回来的女先生了,厉害的。”辛辞瞪大眼睛,冲孟劲松以口型无声示意:“留洋?”孟劲松当没看见:辛辞是外来客,老当山鬼是因循守旧的隐秘家族,这回好叫他知道知道,山髻段文希,可是1925年去英国留洋的女学生呢,远远走在了时代和女性教育的前端。孟千姿话锋一转,进了正题:“既然是老交情,眼前这事,还要请你多帮忙了。”娄洪诚惶诚恐,身子欠起,连屁股都离了凳面:“谈不上谈不上……孟助理问的这事,确实只我们这一派才知道。你们叫山蜃楼,我们叫‘提灯画子’,只有亮灯才能看见的鬼画画儿。”辛辞心说,还是山鬼有文化一点,叫“山蜃楼”,一听就很科学,不过“提灯画子”嘛,透着一股子乡土朴实,旧社会山里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可不就以为那是提灯才能照见的、鬼画的画嘛。娄洪知无不言:“我爷跟我说过,提灯画子只有雨天才出,但很稀罕,十年都撞不上一次,有些聪明的,就想了点子,钓鬼画,钓鱼的那个钓。”钓鬼画……孟千姿若有所思:“钓鱼的钓……也就是说,那具假尸,是个鱼饵?”娄洪一拍大腿:“要么说山鬼家的女……小姐就是聪明呢,没错,就跟钓鱼似的,提灯画子就是那条鱼,得下饵引逗它,把它给钓出来。”辛辞听得咋舌:这还真是异曲同工,两家都跟“钓”字卯上了,只不过山鬼是用抱蛛钓蜃珠,娄洪说的,是用饵去钓出整个蜃景。“那饵,不是随便下的吧?”娄洪点头如鸡啄米:“没错,饵取自于画,得有人曾经见过画子里的景,才能下得了饵。”“比方说,你在上一个雨天看过那幅画子,画子里有人吊在树上,有只狼趴在树下。那你下次下饵的时候,可以下一个吊着的人,也可以下一只趴着的狼。”“但不管下哪个饵,都得尽量跟画子里的那个一样,就拿吊人来说,吊的位置、穿的衣服、甚至挂的姿势、面貌长相……总之越像越好,这个叫抛……抛砖引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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