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及,你有着我见过的,世间最明亮的一双眼睛……白猫缓缓地闭上双眼,感觉周身的力气在一点点散失殆尽,而那个人唤着它的名字的声音越来越急,但它却已渐渐地听不真切了……“瞳大人,瞳大人,不,不不……”一直在犹豫不决的十二终究还是左手催开法术,右手执起蛊虫,双管齐下地往白猫的身体里推去。猫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似乎没有反应。十二的眼睛都急得发了红,他正要加强灵力,却见白猫徐徐睁开了一蓝一黄的瞳孔,看似有点迷糊。十二连忙问:“瞳大人感觉怎么样?”猫当然无法回答他。十二将它轻轻拢进怀里,一遍一遍顺着它的毛,白猫于是舒服地发出两声叫唤。十二心领神会:“瞳大人饿了吧,瞳大人要吃鱼吗?”于是白猫懒在十二怀里,一口一口地嚼着他从包裹里翻出来的鱼干。十二看着前几日已经衰弱得食不下咽的猫又重新有了咀嚼的力气,他一边喂着它,一边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初七抱臂在一旁,看着十二紧紧地抱住了白猫,忍不住叹了口气。从那一年的百草谷后,他和十二便收集齐备了制造偃甲人的材料,然而,瞳的偃甲人却迟迟未能做出来。原因异常简单。即便是初七,也没有办法将上一世的冥思盒和这一世的白猫灵魂融在一起。偃术造物,却从不通灵。但猫的寿数有限,就算十二对白猫照顾得无微不至,也不可能改变天命。他们之前西行寻来天山雪莲再做尝试,可白猫的灵魂仍然无法安然提取。回到长安,还没来得及再次为失败沮丧,更严重的事情却发生了。白猫,临近寿终正寝。十二发现了白猫的衰弱,便迅速地准备了续命的蛊虫。“十二,瞳这一世寿数已尽,你……”初七略带迟疑地表达了自己的不赞成。“我知道生老病死都是天数,可是,可是……”十二红着眼眶,“我就是不能第二次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初七你不知道,我找了好久好久,才找到瞳大人的……”“就算是一只猫也好,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也好,也好过,也好过,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十二说着,声音弱了下去,竟是有几分哽咽。不过,续命终究是逆天而为,十二也有几分忌惮,他不知道此举会为瞳的命数造成何种后果。但当白猫在他面前即将停止呼吸时,他还是按捺不住了。那一刻他无法旁顾,那一刻他惟有一个念头。不可以,不可以让瞳大人死去。被救转回来的白猫吃饱之后恢复了几分活力,便熟门熟路地窜上十二的肩膀。十二由着它在自己身上踩来踩去,由着它去扒拉他的头发玩耍。突然,白猫伸出舌头舔了舔十二脸颊的眼泪,十二破涕为笑,却不禁又要掉下泪来。初七悄悄走出房间,轻轻合上门,让一人一猫在里面独处。初七想,对于瞳的偃甲人,可能需要做些决断了。不过,还是晚些时候再跟十二商谈吧。再让他们多些单纯的共度时光,总是好的。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生死何其玄妙,即便是平日看来乐观豁达的十二,也终究忍不住逆天而行。初七不由得想起沈夜,以及百余年前的沈夜,是怎样的心情。当年的沈夜非要救下自己,今日的十二非要留下瞳,是错是对,谁能分明。而自己的固执,又和他们有何分别。这几年来,初七的身体情况,并无好转。十二进一步地发现了他体内的其中一种灵力会对偃甲带来损耗,所以各种材料制成的偃甲,初七都只能支撑不出三月。至多一季,他就得切开全身血肉关节,更换偃甲。不是没有痛感,不是不曾绝望。只是每次置换偃甲和用凤凰蛊愈合伤口之时,初七都会想起沈夜。他想着沈夜现在是身体康健的下界人,这多么好。他想着血肉之痛和神血灼烧相比,肯定不算什么。他便一次次从一片血肉模糊中,挣扎着苏醒过来。他其实早就不该存在于世了。而他还在努力地活着。他还在奢望什么,他还可以奢望什么,他也不知,只能且行且寻。但是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信步走出客栈,夕阳已经全然下降,初七抬头,不经意地望见五月初五的新月悬于穹苍。十二有他的猫。他有他的月亮。长安城中已入宵禁,初七于是几个纵身,翻出了长安东面的城墙。长安附近有多条河流,形成了“八水绕长安”的壮阔景象,而位于城东的,便是灞水。灞水两岸多植柳树,葳蕤繁茂的柳条,与河岸的丛生芦苇,此时都在夜风中,婆娑招摇。不知何处传来几声悠悠笛声,洒在这清冷的河面上,更显得几分寂寥。初七在那笛声中驻足望月。初五之月称作娥眉,虽然只是浅浅一弯,却像谁对他笑起来的嘴角。那暌违已久的笑容的主人,不知此时,在如何度过这端阳之夜。初七记得他喜欢食肉馅的角黍,记得他喜欢闻菖蒲的气味,可这些细碎小事,都是七年之前的记忆了。七年,是一段不短的时间,足以让沈夜喜欢上新的食物,迷恋上新的味道,而他皆不知晓。笛声渐渐拔高。初七粗通音律,却也听了出来,那遥遥传来的笛声,吹的是他曾无比熟悉的旧曲。在水一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笛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想必那位吹笛人,也有着一位求而不得的思慕之人,因此才会吹出这么百转千回的音律。那声声清越入耳,却和初七此时的心情无比贴切。一曲终,余音袅袅,与初夏的草虫鸣叫之声,汇聚成了夜晚独有的静谧。顿了一顿,远处的吹笛人新起一调,却令初七心中一震。他曾无数次听闻这曲调,他对这支曲子的熟识程度更胜过“在水一方”。然而过往,他只听过或编钟齐奏,或丝竹合鸣,而从未听过,有人只用一管横笛吹奏这首本是开阔宏大的乐曲。春江花月夜。寂寞,无边的寂寞,从那个人的笛声里渗透出来。似诉平生不得志,又似道尽心中无限事。那笛声中蕴含入骨相思,又别有幽愁暗恨,种种繁复情愫伴随乐曲,似乎从闻者的脚背兀自滋生,一路向上吞噬攀长,缭绕着人的全身,无法消解,欲罢不能。初七忍不住拔下一根河边的芦苇,三两下削成了简单的芦管,便迎着那笛声应和而去。笛声因着新声一滞,却随即配合起来。笛声为主调,芦管为衬托之音,两曲交织,却不知为何更显苍茫寂寥。春江花月夜,在他们的吹奏中,却不见春色没有花开,只有无可挽留的流水,遥不可及的孤月,和漫无尽头的长夜。曲终,初七紧紧地握住了芦管,望着那一夕成环夕夕成玦的月亮,思念如山呼海啸,他在想念着他心中的月光。而在他望不见的远远河岸的另一畔,一位黑衣卷发的青年缓缓放下横笛,也望着那远未圆满却不改皎洁的月亮,相思似排山倒海,他也在惦念着他的月光。两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端午佳节,阖家团聚,竟然也有人与己一般,形只影单,而所怀万端。天空中弯弯的娥眉月,像一只眯着的眼,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两个相隔不远却相望不闻的身影。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初七还记挂着客栈里亦喜亦悲的一人一猫。算来自己也出来不短时间,他便随手扔了芦管,转身返还。沈夜遥遥地感觉到河对岸的人离去了,也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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