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此来没有乘坐御辇,而是一具四人抬的卿云攀龙描金紫檀木肩舆,转瞬就抵达了长信宫正殿。大宫女领着众人磕头,照例要请安,再服侍皇帝进殿,哪晓得这回皇帝没照着规矩来,肩舆刚放下,皇帝就跨着大步径直走进了长信宫。只有皇帝。没有清溪侯。大宫女心知不好,赶忙挥退围在殿前的宫人仆婢,紧跟着进殿。谢茂亲手抱着太后所赐的锦盒,走进了长信宫。他满脸严肃,不似从前一样面含春风,服侍在殿内的宫婢都跟着紧张起来,个个伏地磕头,不敢再抬身。连太后都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放下手里针线,关切问道:“这是怎么了?”谢茂将锦盒往案上一推,说:“这棒槌还给阿娘。”满屋子宫人鸦雀无声。太后给皇帝送棒槌的事,在长信宫里不算秘密,当妈的提点一下儿子,哪怕这个儿子是皇帝,也不算出格。现在皇帝居然把棒槌又送回来,当着众人的面说要还给太后,这是反骂太后也是个棒槌?锦盒就压在太后绣花的绷子上,丝线娇嫩无比,被锦盒擦过去还未收头的那一截就炸开了丝,太后弄个蝙蝠翅膀弄了半下午,这就被皇帝粗手粗脚的毁了,气得哎哟一声,冲身边的大宫女怒道:“去,给皇帝端一碗下火药来!”她天生娇颜媚骨,哪怕发脾气都像是在娇嗔,半点不让人觉得面目可憎。谢茂也没想过弄坏太后的东西,见绷子上的丝线绽开,太后手上还缠了个指头,想来是做得很辛苦,那一点儿被小情人撩拨的气焰瞬间就坍塌了,心虚地咳了一声,说:“儿臣没注意……改明儿让人给您赔一个。”太后打开锦盒,露出那个木头棒槌,问道:“这是为何?”谢茂从来也没想过在太后跟前硬碰硬,太后是对衣飞石略显无情,对他可是毫无指摘之处,他有什么资格来质问要求太后?带棒槌来怼太后,不过是想弄个心理战术。哪晓得出师不利,祭出棒槌的时候弄坏了太后的绣花,活生生又被太后怼了回来。谢茂只得伺机下台,往太后脚边的承足一坐,双肩耷下,很是失落。到底是亲儿子,谢茂才摆出这个姿势,太后心里就发疼:“皇帝这是在哪里受了委屈?和阿娘说,阿娘替你拿主意。”可怜我儿小小年纪就要和一帮子老奸巨猾的朝臣周旋,手握重兵的衣尚予也立马就要回京,又是一番战战兢兢,真是难为我儿了。谢茂本是佯作伤怀,坐在承足上想起衣飞石小心翼翼的几次试探,那就不必再装了,直接就是真难受,说:“今日长公主差人要寻小衣晦气,阿娘知道么?”这时候提起衣飞石,皇帝的态度又是这样反常无礼,太后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神色就淡了些:“知道。”太后与衣飞石通信多日,看得出衣飞石是个规矩守礼的脾性,所以才敢差人去问衣飞石的态度。在她想来,衣飞石答应最好,若是不答应,她也不会强求。太后并未强逼衣飞石叛父投主,昨日衣飞石答得含糊,她就明白了衣飞石的态度,并未一再追问。哪怕衣飞石没有给她回应,她待衣飞石仍是一如既往,今天还在给衣飞石准备香囊,晚膳也交代厨下都做衣飞石爱吃的菜色……衣飞石呢?太后心中隐隐不喜。以为他是个知道分寸的人,却不想狂妄至此,竟然离间我与皇帝!“小衣奔进宫来求儿臣庇护,儿臣真是心疼极了。他那个娘亲,平白就要打孩子,在儿臣的潜邸时,隔着一道殿门,她就敢让仆妇用小针扎小衣的咯吱窝。扎得满身是血蜿蜒而下,就这小衣还瞒着儿臣,说没有的事。”谢茂压着脾气,慢慢地说。他说的这些,太后都知道。长公主府是典型的外严内松,外院由衣尚予所遣退伍老卒严防死守,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由长公主治理的内院则透得跟筛子似的,一旦混进去了,基本没有秘密可言。太后借着与衣家议婚的机会,把几个教养嬷嬷和大宫女送了进去。往日马氏是怎么苛待二儿子,怎么虐打责罚二儿子,种种消息一点点透过密报递进长信宫,连太后这样见惯阴私的人,看了都忍不住叹息。她对衣飞石赐衣赐食殷殷关切,一是看在儿子的份上,二是看在衣尚予的份上,更有三分是真心实意地怜惜着衣飞石。可是,这一切都不是衣飞石离间她与皇帝母子之情的理由!不管谢茂说得多么可怜,太后依旧神色冷淡,不言不语。“儿臣本想带他来长信宫给阿娘磕头……”太后冷笑道:“他不肯来?”好大的脾气!真是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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