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道赶回来的管洪拉着被传召来的行知堂行走江重一道跪在殿门边边上,明德殿中其余的宫人侍婢,早被有眼色的管洪远远地屏了出去。
殿内一时就只有四个人或轻或重的吐息声。
裴其姝怔怔地望着手下这份自己亲自写就的旨意,半晌失神。
真宗皇帝也是同样的怔忪神游。
——废太子这个念头,在真宗皇帝的脑海中闪现时,不过才只有短短一瞬。
但很快便就此确定了下来。
既然弄不清楚,那不清楚就不清楚吧……皇室血脉、东宫储位,是绝不允许存有一丝一毫的含混糊弄的。
于是在乍闻背叛后极度暴怒的情绪下失手掐死了郑皇后之后,真宗皇帝阴鸷着眼,沉着地理了理衣袖,面无异色地出得殿门,越过一齐被撵到外面、完全不清楚个中内情的承乾宫宫人,与边上一直默默垂手等待他吩咐的五皇子使了个眼色,起驾回了明德殿。
但等到当真屏退闲杂,提笔欲落时,真宗皇帝心头微滞,脑海中却一时又充满了万万千千东宫太子从小到大的各色剪影。
手下一踌躇,案上的空白谕旨就先污了。
真宗皇帝想,他是真的老了。
——人老了,心也就开始变软了。
这要是换到他年轻时候,郑氏贱妇敢如此轻贱侮辱于他,还哪里管什么东宫太子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了……和郑家有关的所有人,真宗皇帝都恨不得亲手将其一一除去。
就像是擦去他人生中一个不愿意去承认的污点一样。
但想到无论如何果断坚定,临到头来,真要动手下密旨时,真宗皇帝却又怎么也写不下去了。
他想,其实郑氏那贱人说得不错。
——搞不清楚东宫太子究竟是不是皇室血脉这一件事,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比确定无疑地知道了东宫太子并非自己亲子,还要去折磨煎熬真宗皇帝的一件事。
因为查不清楚,真宗皇帝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眼睁睁地放任东宫太子一步一步坐稳储位、在他驾崩之后光明正大地登基为帝了。
但若是都当了二十余年的太子,最后却还是不能登基作皇帝……那于东宫太子而言,等待着他的,那便是除死之外,再无其他余地了。
真宗皇帝心里其实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江山社稷、祖宗血脉、皇室威严……于长远而论,终究是要比一个搞不清楚身世疑云的东宫太子重要。
但这种理智上的清楚,却也终究并不能抵消真宗皇帝要决议动手除去太子时,情感上受到的折磨煎熬。
郑氏虽然是一个贱人,不配入主中宫,册封为后,但如果明昱却也还是他亲生儿子的话……这二十余年,东宫太子终究是没有做出过任何不符合其储君身份的事情的。
但若是要传位于五皇子,就绝不可能再留着裴明昱一条性命了……
纠结摧折,犹豫踌躇,真宗皇帝面临了他这一生以来,几乎称得上是为艰难的一个抉择。
人生这四十余年来,真宗皇帝也曾做过许多抉择。
有些对了,有些错了。
有些庆幸不已,还有些后悔不迭。
其中也不乏做了令自己后悔的抉择之后,出于一种莫名的补偿抑或者抵触心理,再做了令自己更为大加后悔的抉择的……就比如说,先揣摩先仁宗皇帝的心意,主动弃了郑氏,又在自己掌权登基之后反悔,强取豪夺,要了人进宫。
当然,后面的那个抉择,如今看来,自然是让真宗皇帝更更为后悔了。
但过往的那一切的一切说起来,与今日之抉择相较,却又显得都是可以忍受糟糕后果的小事一桩了。
唯独对于如今的东宫太子,杀,还是不杀,任选了哪一边、任一旦选错了哪一边……最后的结果,之于真宗皇帝而言,都将会是他终生难以越过的一道坎。
真宗皇帝是在极端盛怒的情绪下,趁着心头的那股怒劲,起了心思、作了决议、请人传来昭乐公主,再一字一句地叮嘱着裴其姝写就了那份废黜东宫、密杀太子的旨意。
——真宗皇帝不想脏了五皇子的手,虽然看对方那模样,多半会非常乐意,代为效劳……但真宗皇帝留着这个儿子是作皇帝的,他要五皇子清清白白地登基,名正言顺地成为一国之主。
诛杀嫡兄这样于宗法伦理所不容的极恶罪名,哪怕只是相关疑云,真宗皇帝都不想让自己的下一任继承者背上。
但是这种事,真宗皇帝同时也一样不好随意与外人明言。
——裴无晏毕竟作了二十多年的东宫太子,一旦真宗皇帝示意去做这件事的人提前走漏了什么风声、或者干脆倒戈告密……那事情闹起来,弄到明面上去,真宗皇帝倒不是怵裴无晏能真的在他的手底下翻出什么大逆不道的风浪来,但主要是,丢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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