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荒村野渡,有几杆芦苇在烈日下感知微风。车子开去,惊起花间叶下鸥鹭几许。祖海将车子让给荷沅,自己到外面脱成背心小裤,却见荷沅赤着脚衣衫完整地出来,心知她心中别扭了。他当作不知道,自己先走上野渡的几条摇摇欲坠的木板上。
荷沅跟上去,看着祖海的背影,想到过去经常想撞他下水却反受其害,如今她功夫在手,当然跃跃欲试,想讨还公道。所以在后面摩拳擦掌,趁祖海不在意,正与她说话,一招一本背负投,将祖海摔进水里,溅起好大浪花。祖海猝不及防,结结实实呛了一口水,还没等他抹干水睁开眼吸一口真气,又听“哗”一声破水声,脸上又被水花盖住。等他咳嗽完毕,见荷沅早狂笑着游得远了。
祖海岂肯落后,奋力追了上去。游出一百多米后,荷沅终究慢了下来,被祖海追上,祖海以手批水,水花漫撒向懒得逃避的荷沅。荷沅回了几招,但徒弟哪里打得过师傅,干脆偃旗息鼓,躺水面上懒懒漂着,水来时候闭眼龟息。见荷沅不还手,祖海当然不好意思穷追不舍,干脆也漂在水面上,伸出一只手,小心地拽住荷沅的手。
头顶是七月流火,可这离水库不远的河水却是清凉。两人足足在水里泡了一下午,泡得四肢涨白如豆芽,才钻出水面。祖海说给荷沅放哨,可荷沅躲在车里换衣服的时候只盯住祖海。这荒郊野外的,除了祖海,平白的谁会赶过来偷看啊。
回程路上,祖海还是一直握着荷沅的手不肯放,一张脸笑得像裂开口子的山核桃,终于如愿以偿了。两人一路叽叽呱呱不断,但什么内容都没有。“放不放手?”“不放。”“真不放?”“死也不放,好不容易才抓到你。”“那我拧啦。”“说不放就不放。”“哼。”“你真拧?不痛。”“死鸭子嘴硬。”“真不痛,我就是不放。”……
争吵一直延续到摩天轮、碰碰车。但是祖海因为车子开得太好,玩碰碰车时候几乎是惯性地回避碰撞,总躲得太灵活,结果被在场的所有人发现了,大家呼啸着前堵后拥,一起撞向祖海,撞得祖海连溜走的退路、反击的机会都没有,一场下来,头都被撞晕了。上了他自己的桑塔纳还目露凶光,害得荷沅只得不断提醒他不能乱开车。
荷沅的手一直被祖海握着,心中却与以前跟青峦,甚至跟师正在一起的时候都不同,并没有太多脸红心跳,只觉得像是与一个最好的玩伴在一起,心情轻松飞扬,行为随心所欲,无需面具伪装。仿佛与祖海走进游乐场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等晚饭来到灯火通明的酒店,荷沅才发现,祖海一张本来已经挺白了的脸,一下午下来,居然又红又亮,取小镜子看自己,反正是黑的,已黑无可黑。
在酒店见到祖海的熟人都不愿相信,那个让祖海时时挂在嘴边作挡箭牌的女朋友,竟是眼前这么一个貌不惊人的黑皮小娘。都不明白祖海看中她的是什么好,只有一双眼睛有点亮而已。但祖海自己看着荷沅反正是什么都好,荷沅的黑是他从小看惯,当年两人还闹着谁比谁黑,各自偷偷到太阳下晒着,祖海还怕自己晒的时间少,如果发现荷沅偷偷晒太阳,他就仗着力气大,强行把荷沅推回屋檐下阴凉处,免得荷沅比他黑了。现在虽然不会那么荒唐,但是他怎么都不会在乎荷沅黑,只要荷沅不在乎他白就行。
吃完饭,祖海送荷沅回家,两人反正一路。但荷沅就是挡着大门不让祖海进去,偷偷将祖海摔了个踉跄后,便迅速将门关了。荷沅有点怕祖海闪闪发亮的眼睛,怕他进了大门变成大灰狼。祖海确实有更进一步的想法,想今天再接再厉,乘胜追击,实现亲吻梦想,但是却被摔在门外。不得不笑着摇头,女朋友太强悍不是件好事。
但幸福的背后,祖海却是天天提心吊胆。师正父母被迅速双规了,因为此事噱头太大,流传太广,政府不做点动作出来难以交帐。可是,师家老爷子还在,他虽然离休,可手下门生三千,个个出手都可以置他丛祖海于死地,只要那些门生愿意出手。祖海此刻最担心已经三进宫的小偷说出内幕。但他又相信该小偷的反侦探能力,因为二进宫过的人,怎么都成了油条。
为免夜长梦多,祖海马不停蹄地赶着办理荷沅的户口手续,人事局,公安局,粮食局,他让司机跟着办公室主任连轴转。而他自己则坐镇房产公司,将二期提前开盘交付。他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现钱到手的话,人也可以活络很多。等到荷沅的户口本到手,身份证加急做出,祖海一拍桌子,心说“值了”。
而师正父母的事情,虽然刚开始时候尘嚣直上,可两周之后,一切似乎都转入地下,所有消息被密不透风地保密了起来,祖海再得不到任何讯息。那小偷才虚岁十六,被关足十五天后出来,拿了赃款中黑吃黑的二十万和祖海给他的十万,与被朱兵压着去师家一样,又被朱兵押着远走高飞,回去老家。他已被警告不得在此地出现,否则是自绝后路。宋贵红很快换了新东家,但她也不敢乱说,怕惹祸上身。师家以前是多有权势的人,她全知道。好在小偷投案自首,派出所并没有找她问话。所以几天过后,在新东家又呆得愉快,宋贵红早把前事抛到脑后。
只有祖海一个人在心中忐忑不安,越是没有消息,形势就越是可怕。仿佛在黑暗中摸索行路,总感觉到周围危机无所不在,却又茫然摸不到边际,一种很无力的等待被攻击的感觉。而他还得捺下性子不做任何动作,免得被人发现异常。
只有一点可以放心,师正的父母目前都没有上班。
但是,慢慢地,有在政府机关游走顺畅的消息灵通人士在酒酣耳热之际透露,师某人极其草包,看见钱财露白,竟然全无他平日里台上台下的风采,吓得高血压发作,暂时不能审讯,反而他老婆洪青文咬定牙关说是被人陷害,她对此事一无所知。
祖海很担心,现代社会日新月异,任何一件轰动全城的大事,也都不用多久便可销声匿迹,如石子下水,只见小小水花过后,便风平浪静,水花只存在于有心人的记忆中。到那时候,没有舆论压力,师家老爷子可以运用活络手腕,旧时人脉,或许还可以悄悄放出儿子儿媳。师正父母出来后,想必会得清查事情缘由,这将与老爷子这个不知情的人外围调查不同,他们可能会查上宋贵红。那时,他丛祖海可能会被暴露。
偏偏此时,二期的交付在市内引起极大轰动,业内业外都盛赞海纳二期拥有全新的居住理念,是奔向小康生活应有的居住享受。二期的中庭照片频频见报,电视台也不计费用准备安排采访,想要与祖海对话。换作平时,祖海早就敏锐地抓住这个大好机遇为他更好的三期作广告了,可是他现在着实没精力应付,脑瓜子全没放在生意上。
荷沅也终于看出祖海的焦虑,在一次外出吃饭时候,捕捉到祖海一闪而过的失神。她当时没说,只把疑问放在心里。等吃完饭看完电影,两人手里拿着羊肉串边吃边走回家。荷沅这才轻问:“祖海,怎么回事了?你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祖海握紧荷沅的手,若无其事地一笑:“没事,怎么会有事。只是你不让我说二期,我心里憋得慌,”他倒是不怕荷沅知道他给师正家布陷阱的事,他只怕荷沅埋怨他还与那些杂七杂八的人在一起。
荷沅听了并没有信以为真,却忍不住笑道:“你的二期害得我现在连报纸都不敢看了,不仅耳朵起老茧,眼睛也快起老茧了,不会哪天连电视都放你的二期了吧。”
祖海笑道:“电视台还真联系过我,我拒绝了,我说我想保住荷沅家的电视不被砸。”
荷沅虽然笑了,但随即指出:“这不是你的风格,你这人见缝插针,如果心里没事,决不会放弃上电视做宣传的大好机会。你……”荷沅忽然狐疑起来,不由停下脚步,看住祖海,“你不会是心里有什么人放不下,现在面对着我为难吧?”
祖海吓了一跳,忙道:“胡说,没有的事,我不是那样的人,而且你不知道我这几天跟你在一起有多高兴。荷沅,你不能怀疑我。”
荷沅双手叉腰,拦在祖海面前,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干吗心事重重?今天不说出来,我跟你耗在这儿。最近按说都是好事,你不应该转个背就跟个小老头一样发愣。”
祖海顾虑极大,不敢打赌荷沅听了他说的话会不会跟他翻脸,他可不想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幸福只来几天。可是,看眼前的架势,如果不与荷沅实说,荷沅会想尽办法追根究底,他到时可能还是招架不住说出来。他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避重就轻,“荷沅,虽说现在我的二期交付,手头有现钱,可是三期规模超过一期二期相加,而且配套上面我想多下点功夫,建筑公司以前都是带资进场,这回资金量太大,他们也有点吃不消,所以我得垫一点钱进去。再说现在国家一直在调整经济,说让前一阵过热的经济软着陆,所以房产市场最近很萧条,本市有几块已经拆迁了的地块因为房产公司贷不到款宣告破产而没法开发下去,我想这是好时机,我们国家不会一直宏观调控下去把经济压死,我已经看中两片地块准备买下,等待市场好转那一天开发。两件事加起来,我现在手头的钱有点转不过来,所以很烦心。”
荷沅听着祖海的话,没想到在报纸上看到的有关经济过热,经济软着陆之类似乎很遥远的话题,竟然会近在眼前,体现在祖海的生意中,所以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就信了。“祖海,对不起。我不知道问题这么严重。你说有几家房产公司倒闭,你没事吧?需不需要最近收敛一点,不再搞大动作?”
祖海上前,将荷沅叉腰的一只手捏回自己手里,带着荷沅继续走路。“我没大事,出事的房产公司主要还是因为有大批空置房压在手里无法套现,现在国家又收紧银行贷款,他们就没活路了。我的一期二期都卖得好,银行相信我,不过最近也受到一点政策影响,贷款没像以前那样方便,我本来有的几个设想没法实现,只能换作买下两块闲置地块。”只要是说起本行工作来,祖海永远是头头是道,不怕荷沅不信,反正也是实际情况。
荷沅听了佩服,祖海说的这些话都是她似懂非懂,听着是懂,但是不知道后面怎么操作。“祖海,你说得没错,应该多出去走走看看,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这是古人很早就说了的。否则你的二期怎么可能做得那么好?嗯,你的三期究竟会有多好呢?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人家生意做大了,都会换车,你怎么还是开着桑塔纳?是不是也与国家宏观调控有关?”
祖海一听,笑了,“跟宏观调控有什么关系,我的资金虽然紧,不过买辆车子还是没问题的。不过没那必要,桑塔纳用用挺好。”
荷沅听了笑了出来:“祖海,其实你一点没变,以前你手头有钱,可一直开着一辆摩托车,住在门市部或者办公室,生活一点不讲究,只有新的东西出来才能让你去尝试一下。你这人不会享受。我跟你比,是另一个极端,有钱就花光。幸好有你替我打算,帮我买下那些房子一直收租。否则,那些钱早晚也有被我花光的一天,那时候我只能守着风雅的安仁里饿肚子了。”
祖海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他以前衣服也不讲究,硬是后来荷沅看着他衣服不入眼,老要给他买衣服,弄得他过意不去,只有自己多买一些堆荷沅面前了。不知不觉,两人若近若远地已经相处了那么多年,彼此知根知底。“荷沅,你反正最近没事,学车去吧。以前你还叫嚷着要学摩托车,现在干脆一步到位,考个驾照得了。”
荷沅笑道:“对啊,我怎么忘了这一茬?明天报名去。祖海,说说你的三期。”
祖海笑道:“我这不是等着到家后开车带你去公司看图纸嘛,说说怎么说得清。你把身份证给我,我给你报名去。”
“不用,我自己去。你那么忙,我怎么能总麻烦你。我现在终于有户口了,办驾照办什么的都可以在市区办理,街道居委会仿佛也与我有关了,以前,虽然住在安仁里,总觉得这个城市与我无关,我是个外来人。现在终于有归属感。既然已经是合理合法的有户口的人,我一定要自己去办手续,以后什么手续都自己办。”
祖海侧目看着荷沅大发感慨,心中疑问,他至今都还是老家户口,怎么他就没有那么多想法?什么当家作主人的,主人们的住房都还指着他呢。
鉴于一期二期的销售经验,祖海早早就让设计院将三期的效果图做了出来。呈现在荷沅眼前的是一片曲水流觞的小区,S形的水流从旁边一条小河经地下流入,将生活区有机分割成两片,每片都是二期的翻版,但因活水的注入,绿化效果画龙点睛。而将绿化区分成两片,可以让更多的房子临绿水而居。美观与效益并举。
但是,荷沅数了数效果图上房子的数量,疑惑地问祖海:“那么大的数量,卖房子时候会不会困难?你不是说最近空置房很多吗?你担心的事里面,也有这一份吧?那你更不应该放弃上电视的机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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