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宣德宫的地上因为沾了毒,皇帝命人验毒还没结果,我也不能再住这里。听他这么一说,我倒有些因祸得福的喜悦。不住宣德宫,我搬回思礼斋去,岂不是可以见到明宇了么?这事情前前后后拿去问问他,一定清楚,我还有好些话想和他说……结果皇帝来了一句:「侍君身体不适,旁的地方不见得住的舒服自在。把贴身穿的用的收拾一下,先搬到朕的寝宫来。」我本来兴高采烈,一听这话,立刻像是霜打了茄子。其实我心里明白,皇帝心里应该也有数。上了步辇,凉风吹得布幌摇摇荡荡,我小声说:「毒应该不是刘嫔放的。她又不傻,下毒从来都是件背人的事,哪有人把毒大大方方送上门来的,要是我真是死了,她洗不脱嫌疑。」皇帝看我一眼,笑说:「你倒明白。不过她说不清楚前因后果,也必定有弊,一定要问个清楚。」虽然又从鬼门关前打个转,但是我并不记恨刘嫔。归根结柢,这个祸源是我身边坐的皇帝。谁让他娶这么多老婆呢?这本来就是个人吃人的后宫。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多加些人手看护她,别被人弄成畏罪自杀。」皇帝一笑,一手揽住我的腰顺手回带,我坐不稳,靠在他身上,听他说道:「我的小风心肠倒真好。」我慢一拍才反应过来他说了啥。什么、什么叫,他的,小风?我好好一个人,怎么成了他的、他的了?折腾了半天,晚饭一直到掌灯时分才摆上。我一天没怎么认真吃东西了,居然胃口大开,吃了不少。皇帝看着我吃,笑吟吟的像是心情极好。外面裴德悄没声息进了来,在皇帝耳边低声禀事。皇帝看我一眼,放下了筷子,说道:「带进来。」我咽下嘴边的饭,捧起茶来喝了一口,皇帝显然心思已经不在吃饭上,眼角却还看到我的动作:「现在别忙喝茶。」为什么?外面禁军侍卫已经带了人进来,是两个宫女,两个人都花容惨淡,被推进殿来,跪下磕头,声音抖得像大风吹的一样。饭桌撤了下去,皇帝慢慢踱步到殿中的雕龙椅处,却不忙坐下。我坐在一边,香茶已经端上了来,我却没有喝茶的心情。又是出了什么事呢?还有,明宇到底是什么人呢?他怎么会知道刘嫔送来的盒子里带着毒的?左首那个宫女叩个头,直打哆嗦。裴德不愠不火的声音,有些阴柔不定地说:「知道什么都说出来,皇上圣明,天恩浩荡,没什么好怕的。」那宫女声音很细,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天生如此:「奴婢,奴婢……昨日里奉主子之命,去秦太医处秘密取了药材和雪参……」裴德恰到好处问了一句:「还有旁的吧?」那宫女打个寒噤,声音很低,说道:「还有二钱乌提草。」裴德轻轻咳嗽一声。那宫女哆嗦的更厉害:「公公,我说的实话,确实只有这么多,再没有别的了。娘娘私下里取药是犯禁,可是乌提草只能让人腹泻体弱,娘娘她万万没有谋害侍君之心。」我看着跪着的两人,心里感觉很怪。不管是不是刘嫔,总之有人要杀我这是真的。这个侍君才当了一个多星期,这是第二次谋杀。裴德嘴角带着冷笑,肃杀之意昭而不显:「那么剧毒欲断魂,是怎么进的你们前春宫?自己长脚跑进去的?」那宫女连连磕头,暖阁里铺着厚毡,可是她实在太用力,沉闷的叩击声听得我毛骨悚然。一想到那咚咚的沉闷声音是人的头骨碰着硬砖发出的,我就觉得不寒而栗。那宫女声音里带着哭音,都不成人腔儿了。「公公,裴公公,奴婢说的全是实言!您说的药名我听都没有听说过。药材是我从太医院药库里拿来的,可是拿回来就是红梅在整理,奴婢再也没沾一沾……」裴德没再理会她,转头问旁边那女子:「你说。」那女子哆嗦着,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裙子拧成一团:「回、回公公的话,奴婢……只负责外边屋子,里面的事儿,奴婢确、确实不知道……」裴德下巴扬起来,旁边的侍卫递上布包。摊开的布包里是张黄纸,常用来包药的那一种纸,纸上还隐隐有层白色粉末。我虽然不大懂药,可是看一眼就觉得心里发毛,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裴德轻声细气地问:「那这包着欲断魂的包纸,怎么又在前春宫的花根处找着了?」那宫女眼神散乱,双目紧闭,身子向一旁栽倒。侍卫抢上一步看了,朗声说:「厥过去了。」裴德挥挥手,捧着布巾的侍卫慢慢退后。皇帝坐在椅上,手指一扣一扣地敲着椅背,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这样也问不出什么来。」裴德躬身:「是,是奴才无能。」是啊,这种事很难找证据。刘嫔虽然九成是让人陷害了,她送来的掺泻药的盒子,被洒了那个要命的毒粉,可是没法证明她是让人陷害的。再向下查,只会越来越黑暗,牵连更多无辜。我疲倦地说:「算了。」皇帝看我一眼,我又重复了一次:「算了吧。」有什么关系呢?万事到头原是空。皇帝这里竟然出乎意料的清闲安静。因为绝顶的权势集中于此,反而令得我享受到灯下黑的轻松。皇帝忙他的,我闲我的。前天下了一点小雪,算起来,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内府的人已经送来冬衣,样式富丽非凡,精工细织,摸起来沉甸甸的倒是很有手感。可是我从那次典礼之后就讨厌厚重的衣服,觉得骨头都会被压断一样。手里的书又翻过一页,小陈在身后说:「主子,要用些茶点么?」我摇摇手:「中午吃得多,不要了……」他欲言又止,我倒奇怪:「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又不是那种动不动要打人杀人的,不必对我还谨慎成这样。他走上前来把我正在翻的书合上:「皇上快下来了,主子不起来接驾?」屋里只有我和他,我笑笑不当事:「我不接他就回不来了?反正昨天也没接,前天也没接,干嘛今天巴巴起来接?」小陈嘴唇又动了一下,却没有再说话。我看看外屋,低声问:「明侍书这两天在做什么?」小陈顿了一下才说:「一直闭门不出。」我点点头,没有说话。明宇除了那张字条,就再没有给过我消息。明宇,我真的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外面有足步声响,我懒懒坐起来,小陈机伶地把鞋子放好,我刚把脚伸进鞋子里,还不及穿好,皇帝已经进来了。我慢慢躬身,比一般速度慢很多。皇帝的步速是挺快的,我的腰弯到大约十五度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我跟前:「别多礼了─你今天都做什么了?」我的目的已经达到,腰迅速直起来,比弯腰的速度快了几倍也不止。皇帝虽然声音还精神,脸上却有掩不住的疲倦。我找了个机会说:「已经这么久了,我想,宣德宫应该打扫得很干净安全了,我搬回去住,也省得在这里碍皇上的事儿。」他又拿起一块小点心:「宣德宫没有这里暖和,你这些日子养得挺好,别一回去又折腾瘦了。」我闻言低头看看自己。因为这屋里的确暖和,裘衣里面我就穿了件单衫,很清楚可以看到腰,腹,腿。还有脚,我始终不习惯这里的布袜子,所以没穿。低头的时候,看到自己从趿着的鞋子里滑出来的脚,脚趾白净圆润,的确是比以前多长了许多肉。基本上这双脚不用来走路,我不大出门,出门也不是被人抬着就是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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