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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袈裟（第1页）

那一夜，鸠罗耶识梦见舍利放射光芒，天上降下鲜花，他终于明白自己此生要走向何处。

他有大智慧，有献身之勇毅，有忍辱蛰伏的坚韧，他觉得自己能无往不利。

即便在最黑暗的时刻、最偏狭的地方，他也能主宰西域！

这些往事的浮光掠影，令鸠罗耶识在这一刻也有种顿悟之感。他突然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那个被神佛选定要将唐人逐出西域的人，是不是龟兹天命所归的王者。

他望向裴行俭高举的经书——那的确是此前裴行俭送来玄觉寺的经书。

鸠罗耶识曾仔细检查过这本佛经，并未发现任何异样。他看到高昌王子麹智湛印章时，也相信了裴行俭“物归原主”的说法。整一卷书展开足有数丈，裴行俭并未说过要选择哪一片吞下。而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要在书页上涂抹毒药，也根本不可能。裴行俭归还此书时，真的会想到有一天它会被用作如此用途吗？

鸠罗耶识朗声说：“贫僧无愧于天地，唐官要逼我自证清白，我又有何惧？诸天神佛，满城百姓，皆当为我作证！”

他说着，取过佛经，在其中扯下一片。

“嗤”一声撕下，他将这一片泛着青光的佛经咽了下去。

他怀了必死之心，可是吞下之后，并无丝毫异状。

下方无数人头耸动，仰着下巴，张着嘴，瞪大眼睛，都迫不及待想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鸠罗耶识念了一声佛号，甚至笑着举起右臂，向信徒们示意。

信众们大呼狂喊，欢声雷动，泪痕未干便已喜笑颜开，竟比大佛会行像与水路法会之时还要激动。鸠罗耶识用一种胜利姿态伫立，他脸上满是欣喜的辉光。浮迦潘一边叩头一边大哭，仿佛亲眼见证了涅盘。

鸠罗耶识这一举动仿佛真的祛除了一切鬼魅，拨云见日，令所有人沐浴佛光。

他转身向寺外走去，唐兵竟无人敢阻挡。他走过裴行俭身侧，甚至没有转头看一眼，而裴行俭也让到一旁，目光多了几分哀戚之意。

鸠罗耶识走出几步，突然间一个踉跄。

张玄澜、吕休璟等人都大吃一惊，愣在当地，一时竟不知该上前，还是该退后。

鸠罗耶识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仿佛有人重重锤了他背脊，他跌了下去，鲜血从他的口鼻中涌出来。他发着抖，挣扎着，剧痛让他两手乱抓，腿蹬到绷直，又痉挛着弓起，片刻，这乱踢乱抓也停住了，再从眼睛里、嘴角边流出的血已经成了紫黑。

雪山下王滚倒在灰尘之中，他像是日蚀的天空，冰冻的莲花，瞬间已黑暗凋残。

四周一时间鸦雀无声，像是人人都被神佛巨手扼住了喉咙。

裴行俭走上前，看着地上这位面目全非、垂死挣扎的王子，他苦苦地咬着牙齿，苍老的脸都变了形，似乎还想要说什么。

裴行俭俯下身，只听这位龟兹王子低语：“你可知道，是谁帮我改名换姓来西州？……是你当年最好的朋友……你这位旧友……你可知他如今有多……有多怨恨你？”

这话叫裴行俭变了脸色。

他略带惊惶地直起身，似不想再听对方的话了。

雪山下王鸠罗耶识还奋力地想吐露什么，却发现周围已全是敌人，他已没有一个属下可以交托。浮迦潘的哭声还在响着，鸠罗耶识愤怒地想：为什么你们只会哭泣？

“你……”他对裴行俭翻着白眼，哽咽着又说，“你很快也会像我一样……”

这动静似乎终于用尽了他的全部力气，他张开嘴、瞪着天，颤抖了一下，顿住不动了。

就在这惊心动魄之后的死寂瞬间，高韦德又率领几百西州兵赶来了。

西州城内的百姓、信众们本来想要参加水陆法会，谁知它竟演变成了一场火灾；眼看街上要起一场大骚乱，却又突然以西域最鼎鼎大名的高僧暴卒而结束。

所有人都苦闷懊恼、满腹疑惑、精疲力竭，有的人还在哭泣、悲叹，但也终于慢慢地离开了，还没有散去的人逐渐被赶来的西州兵驱散了。

裴行俭跨上马，对还在惊疑不定的吕休璟和张玄澜说：“吐蕃与青海一带，生有一种草，叫做瑞香狼毒，每到春夏之时，漫山遍野，一望无际。当年文成公主将我中原的造纸术带到吐蕃，很快吐蕃人也能使用中原纸笔书写阅读，开始制作书籍。吐蕃佛教兴盛，僧人们大量抄写佛经，时间长了，纸质的佛经每每被虫蚁啃噬。于是，吐蕃人开始思索对策。他们发现，虫蚁畏惧狼毒草的毒性，便将之秘密用在造纸术中，制作出的纸张微泛青光，虫蚁不敢啮咬，甚至避畏不及。这种狼毒纸极为昂贵，只有吐蕃宫廷偶尔使用，其中最好的，就是被称为‘一两金’的纸，一卷纸可换一两黄金，只要吞下一片，便会毒发身亡。”

吕休璟仍是胆战心惊，问：“那这本书为何又到了吏部手中呢？”

“有人在吐蕃得到这部经书，献给已被灭国的高昌国王。麹氏打定了主意，若是在长安获罪下狱，便要吞佛经自杀。不过，先皇虽然恼恨高昌悖逆，却一直对麹氏礼遇有加，佛经自然也就无用了。后来我到西州做长史，周边常有吐蕃和突厥军队进犯，麹智湛听我说宁死也不愿被俘，就将这本佛经送给我。”

裴行俭不可能说出口的是，那时他担忧的不光是与外敌征战，朝廷每年每月传来的消息更令人恐怖。凡是反对过立武氏为皇后的臣子们，无不被贬官下狱，拷打凌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同因皇后废立之事被贬到西域的宰相来济，在抵抗阿史那都支失败后，主动解开战甲，冲入敌阵，身中几十箭而死。裴行俭回长安后，也一直将这本佛经带在身边，直到现在才准备归还。

张玄澜忍不住说：“吏部这一招，实在太险了。”

“他要是敢不吃，我就让党九硬塞进他嘴里。”裴行俭说，“不过他哪儿想得到呢？”

裴行俭一边骑马回西州都督府，一边对吕休璟下令：“你去给我把康窣利抓进死牢！”

众人十分诧异，吕休璟立刻领命去了。

米野那正在一间酒肆上看热闹，她的侍女一头汗水、急慌慌跑来喊着：“夫人！唐官抓了康公子！说是要砍了他的头！”

米野那一惊，拍案大怒，说要立刻去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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