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沈轶身上的伤彻底养好,就到了南方的梅雨季节,一连数日阴雨连绵。
沈轶凶神恶煞的威名远播,平素受了气敢怒不敢言的,就拿他挂在教室外的伞出气,将他的伞撕烂折断,再跳上去踩上几脚,变作一堆破烂,再撒腿呼朋引伴地跑远。
一来二去,沈轶觉得烦,干脆连伞也不拿了。往常,少年圆领袍全部打湿,飞速地穿梭在撑伞的、戴蓑衣的人群里,形单影只地走回家去。
苏倾是有一把伞的,在梅雨季到来之际,她撑开了自己心爱的花纸伞,轻盈地追了几步,踮着脚尖罩在沈轶的头顶。
沈轶仰头一看,看到的不是阴雨天幕,是伞骨上一片疏影横斜。
半晌,他往伞外钻:“你自己走。”
苏倾咬着下唇,将伞往他那边倾,一张口,被压白的嘴唇迅速地回了血色,竟是不点而朱:“……我顺路的。”
自他在学堂里贴着她说话那一次,她不知道怎么的,连简单的话也说不利索了。
沈轶不再说话,放慢了脚步,别过头望着桥柱子,一路上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苏倾风雨无阻地替他撑了十几天的伞,终有一日让沈祈撞见了。
这日下学,沈祈将她拉到一旁:“倾妹,你不知道他这个人有多低劣。”
沈轶外室所生,性情古怪,目无尊长,难以□□,沈家上下视其为公敌,沈轶与正房所出弟兄,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可是倒没人敢拿他如何,沈轶甚至为自己争取到了上学的权利。沈祈说:“因为他实在是条疯狗,狗咬人,人还咬狗吗?”
苏倾把衣摆在手里揉来揉去,低头道:“那你们先打骂他了吗?”
沈祈愣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生下来就像现在这样的?”
“倾妹。”沈祈顿了顿,感受到她有些抵触,语气越发柔和了,“你娘是大家闺秀,你们姊妹都是知书达礼地培养出来的,哪里知道这些。西域的妖姬,水性杨花的妓子,养出什么样的孩子来,多会骗人,多会害人,你根本不懂。”
话音未落,苏倾听见“嚓”的一声轻响,吃了一惊,急忙追到门外去,只看到沈轶手里本来拿着她的伞,脸上的表情阴沉寂静,看见她的脸,他把伞往地上一搁,转身飞快地走了。
“哎,倾妹!”
苏倾不顾沈轶在后面阻拦,抓起伞就追了出去,只仓促行了礼:“沈兄先行!”
外头的雨如瓢泼,苏倾只后悔自己穿了个长衬裙,跑也跑不快,她追上了他,将伞倾过去,左边袖子全是水,衣服湿哒哒地贴在身上,鞋也全湿了,像是在沼泽地里跋涉。
沈轶走得飞快,雨丝打湿的头发贴在额上,五官显得更加锋利,他侧眼警告:“你离我远一些。”
苏倾置若罔闻,追着他走了好远,沈轶的气似乎无处可撒,回头看她,笑里带着狠意:“疯狗不用打伞。”
“那还是要打的……”她很执拗,丝丝缕缕的头发从布冠中挣出来,仰头看他的时候,一双眼睛也是乌黑潮湿的。
沈轶猛地停下,睨着她:“你说什么?”
他似乎是更生气了,又似乎是快被她气笑了。
“我说……”她停了一下,浓密的睫毛抬起来,鼓起十足的勇气,将错就错了,“我说我也不傻。”
岂会听风就是雨。
雨声喧闹,沈轶依旧沉着脸:“你过来些。”
见她半晌不动,他一把抢过伞,将她拎到了自己身边。
抓了那一把,大姐儿的骨架子那么小,淋了这场雨,衣裳全湿了,不知道会不会一病不起。
他倾过伞底勾着她的脑袋,故意把布冠勾歪,让她那浓密的黑发多露出来些。
苏倾见过拿大笤帚扫院子的,她觉得自己就像地上的落叶,被沈轶一勾,自己蹦着跳着到了他身边,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笑了。
苏倾笑起来好漂亮,仿佛整张伞面的梅花都开了,暗香浮动。
那把纸伞竟然比想象中还要大,能将他们两个都庇护着,他撑着伞,声音很低:“元宵节花灯夜,你来学堂后院,等我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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