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欲起來,又聽凌雋珈惡狠狠地斥你父兄欠債理應歸還,欠了史福的錢,還史福喜愛之物事,銀貨兩訖罷了。
再說,此為兩家之間私人之事,無人可干涉其中。不瞞你,此事我早有耳聞,本來沒預到你會知悉,如今你知悉了,又能如何?你趁機逃出去,平白讓史福一併納入門?
郁滿蓁欲辯解,不自量力!一句駁斥得她無言以對。凌雋珈一身黑藍長衫,闊袍大袖,俯下身,眼神凌厲。
郁滿蓁深吸一口氣,我是不自量力,我深知自己人微言輕,一弱女子手無搏雞之力,但我是香兒的長姊,就算是死,我不能眼睜睜看她被惡人欺侮。香兒才十一,她的人生不可以是這樣.....那些人怎可以活生生作賤他人清白,愈說情緒愈激動,眼眶擒了淚,到最後幾乎不能自已。
凌雋珈劍眉攏了又舒展,良久終向前踏出半步,距郁滿蓁一步之遙,為商重利,不知郁姑娘,此大忙有何利益予我?
說得如此直白,郁滿蓁如何不明白,沒有無端欠的人情,只有交易,一買一賣,談攏了,則事成。自己有什麼可以給他?錢自然是沒有,人也屬於他....她遲疑,螓首蛾眉緊蹙,貝齒咬唇。
凌掌櫃,我....上刀山下油鍋萬死不......她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命吧,爛命一條,賣命好了。
不必上刀山,略為停頓,計上心來,嘴角一舔,凌雋珈邪笑道今晚初更時份,到我房中來。
說罷揚長而去,也不看郁滿蓁滿臉緋紅赧然,既羞且窘,一抹紅漸漸擴散至耳、脖頸,乃至葇荑。
緊抿的唇,早已咬破出了血。下一刻,眼眶潸然如下。她低低垂首,握住拳頭,指甲深深掐到掌肉裡去,尖下頦的臉由紅轉青,身躺微顫,像疾風中的蒲柳。
命運似是她所揀的,卻又是冥冥中被命運被箝制,扯向那無底深淵、捲進無法回頭的漩渦中,沉淪下去。
她終是想起了她的童年好友,白家的幺妹,那悲慘的命。五歲餓得聾了左耳,七歲賣去做下等丫鬟,十一歲回了家,幫忙種田做飯,一刻沒閒。
一日只有回家的那段路,兩人同路,常常並肩而行。她家比自己更艱困,倒不是收入少,是女孩太多,五個女孩,兩個男孩。上面的四個姊姊,不是早早嫁了,就是到大戶人家做工去。
自己曾經問過她,長大了有什麼想做的嗎?她那童稚的小臉,搖了搖頭,欲說什麼,又幾不可聞的嘆了一聲,望向自己的眼神,似足飽經滄桑大人般,現在這樣就很好了,有飯可吃,有衣裹身,家中有事可忙。我向菩薩祈求的,不過如此而已,不貪心吧?
她頓了頓,停在田邊一株小黃花前,俯身伸手輕輕捏花莖,摘了花,兩指捻弄,邊說大姊每次回娘家都是哭的,二姊三姊沒回來過,四姊....
她喑啞片刻,復又嚅囁大半天,最終還是說出口:大姊二姊三姊起碼做了妻,有名份的。四姊侍妾而已,我...你別告訴別人,當初我...就是不想跟四姊一般,才...逃回來的。
她搓爛了花瓣,揉成泥瓣,任其墜落。
花雖美,但世間難得惜花人。有根的花尚如此,何況離根花。
那時候郁滿蓁似懂未懂,覺得太文縐縐了,該是大戶人家的大少爺大少姐教的吧。
後來,三年後的一場大旱,多少農家死了兒子賣了女兒,白五丫據說被牙婆子賣去城裡的窯子裡去接客,去的時候哭天搶地,稚臉被婆子大巴大巴的摑過去,腫了臉,牙齒碎了兩顆。
那天,郁滿蓁到了城裡賣物換糧,回來的時候,天都黑了,人影都沒見著。算了,見著又能做什麼,能好好說再見嗎?
牙婆子說,十四歲姑娘嫩得很,正趕上時人愛好,好好調教調教,趁鮮嫩可口,許是搶手賺錢貨也說不定呢。
最近一次事隔多年後碰上,那日她向一家大戶送鴨蛋卻走錯了路,輾轉來到花街柳巷。
男人們盯得她狠,她狼狽出逃,不得要領,反而走入深巷小里的斑駁院牆一隅,見到三兩酥胸半露的淫媚女子,正招手呼喚那些扛貨的粗鄙魯漢,她嚇得低頭往反方向走,倉惶一瞥之間,是那張臉,是五丫嗎?
那樣的濃妝艷抹,再聞其聲:官人,奴家這模樣合意嗎?
是她了!郁滿蓁重遇童年好友,沒有半分喜,反而羞赧窘迫,抱頭鼠竄。
不是的,應該人有相似......
如今的自己,跟五丫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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