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楝大怒,冷笑道:“既是一样的人,我拿你去和谢翰林换她,你意下如何?你能重回谢家定然心满意足,我这里多一个少一个也无所谓……”她愤然道:“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竟说出这种话!”他亦有些后悔自己言语孟浪,嘴上却仍然道:“圣贤书是给你表哥这种人读了换乌纱帽的,我读它作甚?”此言令她讶然无语,半晌才回过神来,缓缓道:“不过是偶遇故人,便遭殿下如此疑忌。长此以往,我亦不知该如何自处。或打或杀或贬黜,请殿下及时明断。”敢如此说话,不过是仗着自己下不了狠手——他一时恨得想捏碎她的手腕,偏生“断”不出一个字来,只觉得不管说什么难受的都是自己。可她也不是不害怕的,见他久久沉吟,索性壮着胆子主动说了一句:“晓霜只是问问我在宫中过得可好。”“那你如何说?”他索然道。“自然是照实说。”“照实说?说我打你?”琴太微又是一怔,不觉切齿道:“我岂有颜面说这个,自然是说殿下宅心仁厚,因此一向待我极好。”他断然道:“我哪是什么宅心仁厚……”忽又收了声,他顿觉自己失言了。她亦悟了过来,心中骤然一软。他的眼中似有微微一点火光在闪动,看得她竟不知再接哪一句话才好。“我知道,”她含糊其词道,“不过是看在我爹爹的面子上……”他忽然叫停车牵坐骑来,旋即翻上马背,远远地跑开了。望着他绝尘而去,她怔了半天,忽想起他既然着人问过晓霜的来历,那么晨间殿上发生的事情又怎可能瞒过他?那么多人看见了。她又羞又急,到底还是惹他生气了。晨间她隔火看见的那个人,并不是晓霜,而是谢迁。他隔着火光看清她是谁,苍白的脸孔上立刻浮出了熟悉的温柔笑容。他小声和她说话,声音低沉而急切,说他猜想她也许会跟着徵王出来送葬,所以一直守在祖母的灵前,果然等到了她,他们已有许久没见面。可她像是被火烫了一下,哑然不能言语,最后竟连连退步径直逃出了灵堂,险些被门槛绊倒。晓霜是随后追上来的,这一晚大约是晓霜一直伴着他守灵。他亦体谅她不敢面见外男,遂叫晓霜过来问她安好,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要转告家里,有没有未尽之事需要他帮忙操办。晓霜与她分别逾年,激动得词不成句,连声说小姐长高了更好看了。可她心中万鼓齐敲,一个字也没听入耳中,只想着杨楝看见了怎么办,寥寥数语便催着晓霜赶快离去,到头来什么也没有说清楚。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味晨间那一幕,因为过于慌乱,她连谢迁的脸都没看清,只能靠模糊的印象一点点缀补,如捕风捉影不可捉摸。早知杨楝终归会计较,倒不如当时奓着胆子和谢迁说上几句话。这想必是她今生最后一次与他见面,以后尘寰两隔相见无期。那么今日她说的话,便是他们最后的了结。可是……她白白错过了天赐良机,心中竟也不觉得有多么痛惜……其实从谢迁另娶旁人的那一天起,或者说从她被杨楝带走的那一天起,一切就已尘埃落定。辂车碾过官道的石板,车轮粼粼作响。偌大的车厢中只剩她一人独坐,空荡荡令她手足无措,而她心里的空洞亦越涨越大,撑得眼目胸臆俱酸痛难忍。这个空洞她要如何来填补?也许永生也填不回来了。她哀哀地卧倒在座椅中,坐褥轻软厚密,散发着松窗龙脑香的冰凉气息,眼泪滴在上面,倏地就不见了。绢绢甫回皇城,杨楝即刻入宫向皇帝复命,其余众人各自散去。皇帝因哀伤过度,病情又有起伏,算来自中秋那晚病倒之后,竟还未能下过床。杨楝在乾清宫的值房里候到掌灯时分,终于等到皇帝召见。回奏完毕,皇帝没有力气多说话,却是特意赏了他一条玉带,又留他用些点心。如此盘桓一番,杨楝回到清馥殿时已是掌灯时分。刚刚换下朝服,就看见文夫人和程宁一前一后地进来了。文粲然面如凝霜,连声叩罪,只道自己未曾照顾好林夫人。杨楝方知,他不过走了这两日,林绢绢便险些滑了胎。“这两日并无闲杂人等往来。服侍的几个宫人都已拘了起来问过了,又着人将她的屋子搜了一遍,发现了这个。”杨楝接过她呈上的匣子,里面一匣青灰药粉,压成绿豆糕大小的一方,用耳挖子剔去了一个角。他啪的一声扣上盒盖。“如今怎样?”“妾请了一位医婆过来瞧,下了几服药,胎儿暂时保住了。”文夫人道。“请的哪个医婆?”他忽问。文夫人忙道:“妾一时没有主意,只听说太医成令海的母亲章氏最擅千金科,遂着人请了来。”杨楝点点头:“你辛苦了。”文夫人等了一会儿,见他并不说要如何处理,只得问安退下。杨楝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弄得心乱如麻,坐在圈椅里兀自生了一回闷气,想了半天终于起身,独自一人悄悄往林绢绢房里去了。林绢绢早已躺下,听得门闩响动,立刻启帐探看。待看清来人是谁,不觉双目烁烁,即刻披衣下床。杨楝立在槅扇边,看她侧身立在微黄的灯影里,抬着一双雪白的胳膊整理松散的发髻,半天没有要过来迎他的意思。他不觉冷哼了一声,将匣子抛入床中:“既不想要孩子,何不将这一匣子药尽数吃了?”林绢绢的唇角缓缓勾起,道:“殿下为何会这样想?这孩子可是我的护身符,若不是他,为着琴娘子的事,殿下也早就把我打死了,哪能容我到这时节呀。”精巧的剔红小圆盒在美人玉雪似的手指间中摩挲滑动,宛如白蛇吐出的一枚灵丹,只这灵丹却是要人性命的。杨楝问道:“药是谁给你的?”“殿下全都知道,还问什么?”她淡淡道。“我知道。徐安照必定也知道。”她脸色一白,似乎有话要冲口而出,然而终究是忍住了。“殿下一向疑我清白,我亦无法自辩。就是将心剖出来,殿下也是不信的。”他早已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却问:“……太后知道吗?”林绢绢不觉愕然,摇头道:“殿下想到哪里去了?”这么说,不是太后给的药,他稍稍松了一口气,心中的愤懑却也没有减轻半分:“这次的事情,你怎么说?”“有人逼迫我,只得做场戏给他们看。”她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殿下信也罢、不信也罢,这个孩子虽是我的护身符,可也是一道催命符呢。”“这里戒备森严,什么人能逼迫你?”他缓缓道,“你若有家人父母在外,我也可以着人保护起来。你究竟怕什么?”“妾萍水无根,没有家人父母,林待诏也不是我的父亲——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她叹了一声,侧身去拨灯芯子。灯前的铜屏上原来绘着“双燕穿柳林”,久无人擦拭,被油烟熏染得乌黑,那燕儿俱隐没在浓云阴雨之中。他等了一会儿,知她不肯多说。遂轻叹了一声,道:“好好地将这孩子生下来,你仍旧是林夫人,我不会亏待你。”灯火跳了一下,她的肩膀亦抖了抖,似是冷笑着不相信。他又补充道:“别再做这样的险事,此药极烈,再服用一回,只怕连你性命都没了。”“多谢殿下关心。”她低声应着,菲薄的眼皮如芙蓉花瓣般透着轻红,不知是蓄泪还是残留的胭脂痕迹。虽是病中,她沉在灯影里的半边侧脸仍旧美得触目,仿佛手指轻弹一下就会如落花轻云一般支离飞散。不,她不会的——他定了定神,抬脚便走,她亦没有像从前一样开口留他。房室中药气脂香混淆,一直走到外面,他才觉得胸中郁结略松了松,不由得静立着出了一会儿神。忽见文粲然带着两个提灯小婢站在对面廊下张望,便招手叫她跟过来。文粲然见他又是独自一人,遂遣开宫人,亲自打着灯笼过来引路。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问道:“你不是说,以前服侍她的那几个人早就换掉了吗?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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