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瞥了一眼张开双臂、自带圣光的耶稣:“你在国外长大,怎么没信东正教、天主教,或者新教?”
宫先生回身扔了一件月白蝉翼纱的睡袍给秦川,闻言轻蔑地笑了笑。
那一刻他的身形何其挺拔,简直如积雪不弯的松柏:“基督教总是劝人忍耐苦难,等待上帝的救赎……我不信这个,也不愿意等。”
秦川回以一笑。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彼此最真实不带虚与委蛇、客套太极的一个表情,那神情里逸兴遄飞,瞬间隔阂尽消,似乎四面楚歌的血火深潭、漫长黑夜后的黎明曙光、遥不可及的太平盛世都在这一笑里了。
秦川记不太清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难辨是刹那还是永恒,万种声色犬马纷至沓来,挟着暄夏的风俯冲而至,将荒芜原野润泽成葳蕤风情。
有业火从三魂七魄里燃烧,有惊雷在堆雪砌玉中贯通。
是金箍棒捣龙宫殿,是涓涓露滴牡丹心。
十丈软红颠倒,珠罗纱帐摇晃,锦被薄衾浸透。
折腾到更深漏重,两人又洗了一回澡。
秦川翻来覆去睡不着,宫先生便抱了他去外面露台上的沙发里坐着,用唇一遍一遍描摹他被水汽沾湿的眼睫眉梢。
黑夜像打翻的徽墨,糊满了整张乾坤画卷。
然而有月光跋涉万里,终于落在人间,遥映夜上海的灯火通明。它是黄浦江面的粼粼流光,也是千里外卢沟桥上的银霜,是紫禁城琉璃瓦的一线纯白,也是江南杨柳岸树梢的一弯玉佩。
吴侬软语,燕赵悲歌,楚宫芳草,长安箜篌,金陵楼台,都是同一卷历史。
这月是李白“呼作白玉盘”的月,也是张若虚“应照离人妆镜台”的月。
这天下是屈原“哀民生之多艰”的天下,也是杜甫“家书抵万金”的天下。
这是文天祥“干戈寥落四周星”的破碎山河,也是梁启超“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的少年中国。
微斯人,吾谁与归?
在一片阒寂无声的长夜里,秦川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踏实。
刘梦苇说:我的命运有一面颜色红如血。
他的赤心肝胆像破茧的蝶,过滤掉所有杂质后,真正的灵魂挣扎而出,以本色直面天光万丈。
从那以后,秦川俨然成了这处别墅的第二个主人。
楼头曲宴仙人语,帐底吹笙香雾浓。
露台上搭着絮藤花架,桌上放着冰过的葡萄酒,爬山虎的藤蔓摇曳出蓊郁的绿浪。秦川买了几片百代公司的唱片,他们就在明亮的太阳下听李可易的《满床笏》,听李正敏的《玉堂春》。
在西皮导板或流水里,秦川枕在宫先生腿上,听宫先生给他念报纸书刊,说陕甘边赤卫军到了哪里,或者讨论如何往前线物资——那时候秦川已经知道了宫先生所有厂子,包括这栋住宅,都是作为基地存在的,这几亩看似空旷的地下四通八达,尽是防空洞、仓库和地道。
1935年6月,英国政府派遣经济学顾问sirfrederickleithrose前往中国参与币制改革讨论。英国目的在于保护自身在华经济利益。
那段时间宫先生几乎翻遍了货币学书籍,他们有时翻拣顺着墙高高堆起的紫檀书箱,秦川总是格外小心,怕碰掉了刻着的绿泥款识,宫先生看他小心翼翼,反倒笑出声。
又不断有银行家、实业家听到币改风声后上门打探财政部动向,聊着聊着就开始讨论官僚主义如何渗透进国民经济,秦川送的那本《盐铁论》倒是派上了用场。
中国银行经济研究室写的那篇《中国金融现状之两个考察》中有宫先生的手笔,那一期东方杂志被秦川翻得页都薄了,书脊也有些散,几乎轻轻拨弄就会自然打开到那一页。
雨前龙井放在绿洋铁筒子里,秦川泡茶手艺甚好,宫先生其实不大会品茶,只顾盯着秦川执壶的手指,像是定窑的白瓷,细腻得不堪一握,他连呼吸都得放轻。
那手指会把他送的那枚银圆抛到空中,接住,再抛到空中。
太阳下银圆的反光很亮,但宫先生去花园折一枝玫瑰,亲自剪了刺递给秦川,那时秦川的眼波更亮。
宫先生看着那朵红色的玫瑰,那是天边旭日初升时的朝霞,也是秦川汗淋气喘时的脸颊。
秦川有一次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易经》,顺道问了问宫先生的表字和生日。
宫先生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我转过年便是而立,表字就取’卅’吧。”
秦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回头却偷偷记了两人的四柱八字找人合算,转日又穿着警察制服以巡视名义去了一趟算命摊,才终于听到了他想听的说法。
泰戈尔说:沉默是一种美德,但是在喜欢的人面前沉默,就是一种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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