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我意识过剩这一点上宫先生和严峫十分相似,颇能将他人的无心之举或者纯粹巧合曲解成对他们有利的暗示——诸如他愿意,他好主动之类。
更别提是他主动请宫先生看这场话剧。
宫先生学什么都极快,怕不是明天就该给吕局施压要他辞退秦川,好逼着秦川上门委身了。
秦川越想越觉得此事不能细想,背上直冒冷汗,话剧散场后赶紧送了宫先生一卷《道德经》。
宫先生心中好笑,第二天转手送了秦川一本他自译的《恶之花》手写集,还特意在某一页夹了一枚纯金的书签——其中有一句是“情郎俯在美人身上喘息不停,就像垂死的人爱抚他的坟墓”。
宫先生曾跟着于右任练过字,一手行草如老藤,弯曲中见苍劲,结构稳重挺拔,用墨淋漓,收笔裹锋,颇有君子藏器之风。字如其人,看得出绝非池中之物。
秦川看着队里文件上他签的字,着实自愧不如,但因着一些不能言说的微妙好胜心理,他实在不愿接受宫先生这头“白皮猪”在书法和中文上造诣也颇高的事实,转头托人买了一本《春秋繁露义证》还给宫先生。
西汉国人的学说果然唬住了洋墨水,秦川故意提了些天人感应、五行相生的理论,几番讨论中都是他说得多。
果然接下来几天宫先生眼下都泛着青黑,估计是夤夜挑灯读书了。
秦川脾性如此,宫先生嬉笑耍嘴,他陪着吊儿郎当;宫先生认真对待,他反倒生了点愧意,于是转头约宫先生去看影片,再不提春秋的事。
挑来挑去,选中了谭派的《四郎探母》。
幕布上的谭富英唱到“思老母不由得儿把肝肠痛断,想老娘想得儿泪洒在胸前”,秦川把金边眼镜拿下来,用棉布手帕拭了拭。
放映机嘎吱转响,荧幕里外人影绰绰,宫先生看到起雾的分明不是他的镜片。
电影散场,秦川早已恢复了风度翩翩的模样,随手扶了一下眼镜,余光却瞟见什么,漫不经心的表情稍稍一滞,随即不容置疑地一点头:“那我就先回家了,宫老板也早点休息。”
宫先生正要挽留,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的职员匆匆分开人群跑进大门,一路撞散了好几对挽着手臂的伴侣,一下子搅乱了要离开剧院的人群,宫先生也被几个险些跌倒的人阻住,再一抬眼已经没了秦川的影子。
昼夜相交时是上海最狼狈的时刻,清早傅的粉已经脱落,晚妆又还没来得及画好,便要迎接深夜的狂欢。
日暮时分昏昏沉沉,闷热的风便将东方明珠那霓虹、金银做的五彩旗袍掀开一角,露出底下藏污纳垢的弄堂,好似明星腿上难以祛除的疤痕。
清水砖砌的石库门上山花楣饰已经微微磨损,秦川隐在西方古典壁柱的高大阴影后,手中的汗让枪柄有滑脱的迹象,又被他用力握住,顺手拔出了后腰的一柄短刀。
下班前的对话还历历在目。
秦川反手把警服外套披在肩上:“嫌犯早跑没影了,已经派了人去火车站守着,但是估计今晚上也就这样了。老严,你怎么不急着走?”
严峫头也不抬,一面哗哗翻纸一面随意挥了挥手:“你找你姘头玩去吧,我再看看卷宗。”
尽管严峫并没有看他,但秦川还是下意识挪开了目光,尽力让自己从表情到声音都显得很正常:“少胡说八道。今天不打算去找你家江处长?”
严峫停了手上动作,戏谑地挑眉看秦川:“啧啧,恼羞成怒?”
他仔细地观察着秦川,下海一夜五万起的脸上眼窝深邃,正不断地发散着一种名为八卦的强透视射线:“男大不中留啊老秦……”
秦川浑身不自在,严峫才赶在秦川骂他之前低头继续看黑白照片:“我家江处长上午坐火车去南京开会了,这几天都不在。这个案子我盯着吧,晚点再去现场看看。”
上午出发去南京的江停现在正拿着一把刀捅人——准确来讲,他是被几个看起来本该是他党务调查处同僚的人堵进弄堂里,子弹打光之后对着捅,江停显然已经受了伤。
要不是严峫黏着江停已经几乎到了可以判个耍流氓罪还是知法犯法的地步,搞得整个稽查队天天眼见心烦,秦川也不至于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了乔装改扮过的江停。
五分钟后,秦川一刀稳准狠地从后面扎透了一个特务的喉咙。
可怜那特务连低头看一眼穿出的刀尖都来不及,只来得及发出几声喉骨摩擦的声响,秦川一拔匕,鲜血暴喷而出!
那简直是死寂弄堂中的血肉喷泉,秦川一把扶住尸体,无声地靠在墙角。再一抬头,江停已经撑着石砖勉强站起来,从质量颇次的长衫上唰地撕开一条长布,在腿上死死打了个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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