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讶于他竟然能记得这么清楚。这么多次伴驾饮宴,她自己都只能大概记得那回是坐在附近,更不用说桌子朝什么方向了。他看出她的惊奇,玩着手中的酒杯,笑道:“我记得的还有很多。我问你,那天你脚上穿的什么颜色的鞋子,你还知不知道?”菡玉一想,那时自己已任太卜丞,参加皇帝御宴当然是穿皂色官靴,便答道:“黑色。”“不对,”他得意地笑了起来,“那天你脚上沾了黄泥,所以是黄靴。”她一点都不记得了,勉强一笑:“相爷真是好记性。”“我倒不是记性好,只是,”他定定地看着她,微带酒意的眸子精光闪亮,“菡玉,你的事,我样样都记得。”她别开眼,低头看面前的酒杯。他仰起脸,自顾自地回忆起来:“我记得第一次看到你时,你从树丛里出来,右边衣角下摆挂住了身旁矮槐的树枝;那回在巷中遇袭,你躲过了偷袭,肩膀后背上却落了一把墙灰;捉拿史敬忠时,我和你共坐一车,每次你闭目小憩,都会靠着窗边那条绿色的布帘子;你从推事院放出来,我带你去见贵妃,你买了一盆奇怪的盆栽为我治灼伤,折的是左边从下往上第三片叶子;还有那次在群芳阁,你贴身那件小衣服,侧面一共有九个绳结……”“相爷!”他放下手里的酒杯,用力眨了眨眼,迷离的眼神才变回清明。“这酒后劲真大,”他自我解嘲地笑道,“喝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脑子却有点迷糊了。”她因势说道:“酒多伤身,为了朝廷,相爷也该保重身体。”招过侍立一旁的宫女来给他倒了杯茶。他喝了茶,稍稍清醒了些,精神却还亢奋,突然问道:“菡玉,你那靴上的黄泥是怎么沾上的?”菡玉一愣。她连自己鞋上有没有沾泥都不记得了,怎会知道是怎么沾上的?他想了一想:“我记得那段时间天气干燥得很,接连一个多月都不曾下雨,有湿泥的地方,只能是水边了。但是华清宫中的温泉全都用石头铺底围栏,从宫中至山下也都是石板路面,没有泥地。难道你是去了野外?”被他这么一说,她倒想起来了。那时第一次见温泉,骊山又风景秀丽,便独自一人到山上转了一转,看到一眼野泉,在泉边戏耍了些许辰光,定是那时沾到的湿泥。于是便将经过缘由告诉他听。他好像起了兴致,脸泛红光:“山上还有别的温泉?在哪里?”菡玉道:“当时信步乱走,不知怎的碰到,早就记不得了。”他抬头看了看天:“今晚月色真好,是个亮星夜呢。”菡玉也随着他抬头望天上看去。这日正是十一,月亮已有七分圆,亮堂堂的如一面银镜。四周灯火明亮,仍能看到满天星斗如珠如玉,嵌在深蓝的天幕上。“不如我们出去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那眼温泉罢?”她推辞道:“相爷,这里可不是长安,出去就是山林,黑灯瞎火的恐有不测。而且现在陛下驾幸骊山,到处都有守卫,可不好瞎撞瞎闯。”“我自有办法。”他说着站起身,也不顾她阻拦,摇摇晃晃地往皇帝那边走去。菡玉看他醉得厉害,不放心,立刻跟过去。杨昭到了御前,皇帝正和贵妃坐在一处,都已有些意兴阑珊。杨昭凑近了低声向两人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贵妃立即喜笑颜开,拉着皇帝要他准奏。皇帝见贵妃高兴,便下旨说宫外夜色甚好,要出华清宫去夜游。此言一出,百官哗然。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进谏道:“华清宫外就是旷野,安能不备不虞。陛下若一定想要夜游,请回长安城内,臣为陛下开道肃清,以保安全。”陈玄礼掌管左右龙武军,为皇帝巡行护驾开道,保护皇帝安全是他职责,自然不能看着皇帝这样随便出游。杨昭略有不悦,对陈玄礼道:“宫外虽是旷野,也应是遍布岗哨,陛下驾幸骊山,难道将军还不曾将全山肃清,确保陛下安全么?”群臣中有人本想也附议陈玄礼,劝诫皇帝以安全为重,见右相发话责难陈玄礼,便住了口静观其变。陈玄礼道:“山间不比城阙,坡陡路狭,又是夜晚,陛下若有半点差池,右相担得起这个责任吗?”杨昭恼怒,挥手一指陈玄礼,还未开口,自己身子倒晃了一晃。菡玉急忙上前扶着他,对皇帝道:“陛下,右相有酒了,请陛下恩准他退席休息。”杨昭一手搂着她的脖子,身子大半重量都压在她肩上,侧脸看了她一眼,醉眼朦胧。菡玉又道:“陛下,山林夜间阴森,要看景致还是阳光明媚时好。陈将军一心为陛下着想,望陛下三思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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