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身,在法力足够的修行者那里,和人类换衣服的原理是一样的。宿主的全部意识都闭合。代之以寄主的灵魂控制。而神经肌肉,血管体液,无非一样运行。换句话说,就像在电脑里换个主板。把原来的主板丢进某个厕格里,我不能呆太久,一会回来用现成的比较好。想想,在里面施了一个隐形诀……我不希望明天在报纸社会新闻版说,高级饭店洗手间惊现无名女尸什么的……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出去,一步比一步不安。一步比一步乱。深深呼吸,坐在大堂里,窗外风云变色。要下大雨了。不确定结果的等待,一秒有一生那么长。然而终于如愿,当鼻端传入细微气息。和记忆中的味道融为一体。氤氲出青翠前尘,温柔心意。我按住座椅一角,手指用力,压抑自己不要跳起来。小白来了。他来了。走过街道,行动那么沉着,黑色衬衣柔软地贴着强健的身体,他容颜如午夜青山那么沉寂。避开一辆车子的时候,眼睛不经意向酒店里瞟来,我身体一缩。整个人抖得像一片风中的叶子。接下来,便狠狠站起来,迎上去,一边仔细观察室外天色,莫打雷啊,莫打雷啊。他进来了,站下,和门童说话,就在我身前不过两米。我可以闻到他衣服上被太阳晒过的尘土气味。从那气味,我可以回溯到十天之内,他走过的万里长途。那些被他依靠过的树木,以及接触过他手指的溪水或草丛。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化身为它们,求取那刹那的亲近。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总是藏在浓密树林里,当小白来找我的时候,从背后扑上去,狠狠咬他脖子一口,他永远好脾气地把我左右甩着,忍着疼,慢条斯理地说:“下来啦,下来啦。”上天知道我多么想重温那时他手臂的温度。或者不知道,否则我这会已经送医院急救了吧。我忍着眼睛里的泪水。目不转睛看着他向门童点头致意,走到大堂一侧的吧台前坐下,要一杯威士忌。从头到尾,他没有注意到我——注意到危罗萨,第一表示我的隐藏法术非常到位,第二说明我的良人是条不为女色所乱的好汉子——危罗萨本人,则会说他是同性恋。整理了衣服——第多少次,清了清嗓子,第多少次,我缓缓向白弃走,刻意放慢了脚步,因为怕自己干脆直接扑上去。这心绪如狂潮的时刻,忽然身后有人紧紧拉住我,似要阻止。我登时怒气上冲,回手一挥,忘了控制力量轻重,那人应声飞出数米,重重跌落在地,蜷曲整个身体,脸上布满痛苦之色,呕吐起来,我猜出手太重,定有骨头碎裂了。这人,是危罗萨的司机,是来请主人出发的吧。何其无辜,我也微感后悔,酒店中人纷纷望过来,正踌躇如何收拾残局,一阵轻柔的风掠过我身边,眼角有黑色余影。心里顿时一沉,糟糕,竟然惊动了白弃。他蹲低在那司机身边,手指按上伤处,垂着眼,轻轻问:“你是谁,和他有什么冤仇,要对凡人下这样的重手。”声音很细微,却在耳边字字清晰。异常严厉。我不晓得他也可以这样严厉的。我不晓得他对我也会生气的。这样委屈是没有道理的,明明小白并不知道,这女子的躯壳下,是他所娇宠的我。但我仍然哭起来。甘冒奇险,不顾天威,我不过要看他一眼。在他四围能呆一刻是一刻。换来他生我的气。危罗萨的泪腺很干,想她如此娇贵,流泪的机会是很少的,即使受了委屈,妆容和面子又该怎么办呢,能忍了便忍了吧。但是我管那么多做什么。我伤了心了。狐闹(18)一边哭一边也蹲到那司机身边,周围有人围拢,酒店的保安在维持秩序,大堂经理匆匆跑来,在我耳边询问什么,救护车的声音远远响起。而我哭到头都昏了,一切都不在意,一切都不值得在意,手掌按上司机的身体,法力透入经脉,为他接骨续血,我闯的祸,我便弥补。而这场盼得肝肠寸断的相见,在人声鼎沸里,眼看已经毁了。救护车转瞬到了门口。医生抢进来,给伤者做基本稳定护理,揭开衣服听心跳脉搏,寻找伤处,忽然一怔。以责怪的语气对旁边的大堂经理说:“你打的电话?”大堂经理很迷惘,“是啊,医生他怎么样?”医生干脆利落站起来,带着护士甩手就走,“你死了他都不会死。拜托,我们很忙,不要开这种玩笑。”我抹了一把脸,趁涌上来的人多,悄悄退去,地上那个好死不死的司机这会缓过神气来了,眼睛在人群里搜寻,盯到我衣服角就号叫起来,“危罗萨小姐,危罗萨小姐。”趁没太多人注意,我不顾仪态,撒腿就跑,跑回洗手间。最后回头看,小白在人群里岸然立着,眼光注视地上业已龙精虎猛的伤者。人们在他身边,或惊或喜,喧闹到极致,都似烧开水上那一层浮沫,汤汤退下。人间七百年,是一场长长梦魇。时间流动那么慢,思念等待着一切机会切割我的身体,在血淋淋五脏六腑上大把撒盐。而且还是粗盐,那谁,我问候你祖宗十八代呀。悻悻进了洗手间,我在门口施了一个障碍结界,十分钟内,哪怕最高雅的淑女,内急到喷射,也只会进隔壁男厕所,丝毫不会有要进来的意思。给我十分钟,坐在洗手台上埋头安静,镜子里反射天花板繁丽灯光,洒在我头与肩上,危罗萨细腻如绸缎的肌肤涂了蜜粉一样,闪烁点点荧光,勾魂蚀骨。这样的丽色能延续多少年?七百年后,会不会人类已经进化成蠕虫体,那我拿什么去见我的良人。叹口气。说不累,是假的。这个危罗萨,干嘛要长如此丰满的胸,一坠下去简直就要收不起,看她迟早变驼背。忽然听到有人轻轻问我。南美,南美,你怎么了,不快活吗。我霍然抬起头来。障碍结界被穿越。白弃站在那里。些微带紫的瞳仁明澈,将我静静看着。他的黑色衬衣微微敞着,强健身体散发热意。我想投身过去,埋在那里大哭一场。但我知道天威不可测。这分钟的安静已经是恩赐,也许窗外有风云狂作,大变即至。我不敢尝试去冒伤害小白的危险。我这样把他看着,看他瘦了些,为家族四方征战的生涯还漫长,大概是累的。如果我在他身边,打架我帮不了什么忙,不过摇旗呐喊我是很在行的,声音又大,花样又多,必要的时候,还可以穿超超短裙,在战场边上踢踢大腿什么的。我这样胡思乱想,尽在小白眼里,他啼笑皆非,“傻瓜,你想什么啊。”向我走过来了,我发了慌,跳起来在洗手台上拼命摇手,“别过来,别过来,一会看雷打乱你发型。”他一把抱住我的腿——管她谁的腿——将我抓下地,我拼命推他,一边不断去看门口,看天花排气口,看每个厕格里的马桶。要知道球形闪电那种东西,从什么地方都可以进来的。小白你这个猪,你赶紧走啦。从镜子里看,这简直是一场烈女斗流氓的非礼戏。狐之斗神要非礼谁,哪怕是九天玄女,月中嫦娥,大概都只好认命,第一人家强悍,第二人家帅,不服不行吧。何况,不说我法力精气闭合在人类软弱迟钝的肉体里,只能发挥出二三成,就算能挣扎又怎么样,白弃抱我在怀,这情景夜夜入梦。我转过脸,手脚不敢碰触他身体,眼前晕眩,有如惊魂。他拍拍我的脸,“南美?南美?”我抬头瞪他一眼,继续靠在他肩膀上,兀自念叨:“要打打我,要打打我。”小白很疑惑,“你说什么呀,谁敢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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