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燕巢:“一个月前发现它,三哥就晓得是个好兆头。”“指不定是个空巢,”她猜测,“从没见有燕子回来。”“有的。”他肯定。“你见过?”她奇怪。“我说有,就会有。”他笃定道。……好,不和你争。她放弃论辩。“央央是不是真以为三哥醉了?”他问。嗯,醉酒的人,都要和人家争辩自己没醉。她才不上当。她解开他的衬衫,手绕到他后背上,给他擦汗。她是抱着纯洁的思想,怕他汗湿衬衫,对身子不好。可擦了两下,两个人都思绪飘着,往别处去想了。她要收手,傅侗文两手捧她的小脸,压着声音问:“三哥真没醉,只是想等着天亮了,好出门去买东西。”……这还没醉?他个少爷身子,何时买东西还要亲力亲为了?“嗯,你要什么,吩咐万安去就好了。他要不会挑,我去也行。”他一笑。沈奚只当他说买东西是醉话,被他笑得心里泛酸,收回手,把手巾叠得四四方方,掩饰心里的难过:“你高兴就好,我还怕你为昨夜……”“到现在了,你还以为是三哥吃亏了?”他长叹口气,把手巾从她手里拿走,扔到桌上。“你只瞧见他在吃我的車,却没看出我在将他的军?”沈奚想了想,摇头。他靠在窗边,吹着夜风,提点她说:“三哥是最不怕摆酒谢罪的,他们才会怕。你再仔细想想,三哥若摆酒,会摆在何处?”他是设宴的人,是主,自然是要回京城,这是老辈儿的规矩。可若真是去了京城——那时黄老板才会陷入两难的境地。他在上海如此为难傅侗文,难道不怕自己北上赴宴,会是一场鸿门宴?可若是怕了,选择不去赴宴,到时候南北两地的人更要瞧不起他。难怪傅侗文一说要摆酒,那老者当即否了。经他这一引导,她想明白七八分,心里的不快也少了。沈奚趁着月光,看半个人影都没有的霞飞路,看树叶沙沙,看燕巢的影子,只觉得是样样都好。她替傅侗文扭上衬衫的纽扣。她的欢喜落在傅侗文眼里,逗得他不行:“这就笑了?”“嗯。”起码不堵心了。“那三哥再给你讲讲,你那一杆烟枪的作用。”她被他勾起了兴趣,等他讲。“你也知道,我和大哥斗了许多年,迟早要分出输赢胜负。自从父亲病逝,我一直在想,如何能让黄老板不再掺和傅家的事,只怕我先提,他会狮子大开口。”傅侗文摸她的头发:“连我自己都犯愁的事,一杆烟枪就解决了,见证人都是他请来的,这是天赐的机会,”他停了会儿,再道,“当然,他们是不会想到傅家的事还有后话,也不会想到今日赢了颜面,却丢了日后敲我一笔的机会。”沈奚听得高兴。“还认为三哥吃亏了吗?”他轻声问。她抿嘴笑着,摇摇头。“白心疼你了。”她笑,掉头走。“这可是冤枉——”他作势要拉回她,“三哥这些年很是艰辛,只剩下央央能说心里话了。你不要省着这份心疼,多多益善。”“……我去给你另绞一块手巾,”她嘘了声,“你轻点声,吵醒他们了。”他只笑着,瞧着她离开。等沈奚绞了块热手巾来,竟听到窗外有阁阁蛙鸣。“我头次在这里听到蛙叫,”她探头看窗外草丛,“怎么会有青蛙?”傅侗文扶她的头,扭她去看头顶的屋檐。一只灰扑扑的燕子正飞落到燕巢边。“这回真是燕还巢了。”他低声说。这是在一语双关,傅家弟妹也都还巢了。“没想到真有燕子啊……你可千万不要让万安去掏燕窝。”她忽而想到他的话。“随口说说的,”他说,盯着那燕窝看了半晌,忽然问,“天是不是快亮了?”鸦青色的天,哪有亮的征兆?他借月光看怀表:“是要亮了。你在屋里等着,三哥这就去买回来。”“真要买东西?”“何时骗过你?”他从衣架上摘下西装上衣,摸口袋里皮夹是在的,“等着我回来,不要睡。”“你现在出去,没有店铺会开门的。”她追上他。“让人敲开,多给十倍赏钱。”他的皮鞋踩踏着楼梯,一步紧似一步,人到楼下,开锁出门,一气呵成。浮生四重恩(4)沈奚来不及追下楼,站在楼梯当中,透过门边的窗户,看到傅侗文的黑影一闪而过。随之而去的,还有形影不离跟随他的几个男人。沈奚摸黑下楼,进厨房间,虚掩了门,才打开了壁灯。水池子的银色铝盆里堆着昨夜的碗筷,万安平日里是不会剩到第二日收拾的,因为要给六小姐腾出一楼客厅的沙发,准备临时床铺,才会堆积在这里。沈奚算着时间,万安也该醒了。于是她将铜壶灌入冷水,打开煤气,烧烫碗筷的开水。火苗舔着铜壶底,烟火气升腾在心间,窗外架子上的葡萄藤叶拥挤在玻璃前,轻摇晃着。是晨风。“沈小姐?”万安披着小褂子,在门边打着哈欠,因为热,少年还光着膀子,“是你饿了,还是三爷饿了?这儿也没吃的了,我去外头给你们买吧?就是不大干净……骆驼馄饨和排骨年糕,可以吗?”小小年纪的男人,跟傅侗文久了都养成老妈子的性子,絮絮叨叨说到最后,才瞧见沈奚笑眯眯地,捏着昨日剩在厨房里的胭脂鸭脯,吃得下唇都是油,望着他笑。“哎呦,您怎么吃这个啊,”万安愁眉苦脸,夺下来,“夏日里隔日的东西,不能吃,我是留着给自己解馋的。”“你吃得,我就吃不得了?”沈奚小声逗他。万安胸闷:“一个三爷就够让人操心的了,”轻叹,再嘟囔,“您也不是个省心的主儿。”沈奚一个劲儿笑。估摸是被傅侗文的情绪感染过,心境大好。“万安啊,你原名叫什么?”她喜好用这个逗他。“您别问了,这辈子您也不会知道的,”万安打着哈欠说,“我就叫万安,愿我家三爷万事平安。”天从鸦青到青白,到大亮了,傅侗文还没回来。谭庆项先醒了,厨房里万安成了打下手的,给他递递拿拿,沈奚无事可做,搬了个小板凳,抄了窗边的一本书到藤架下,托腮候着。公寓里随处可见的书,尤其是一楼客厅里,堆满了书籍和各国报纸,窗台上这本是工程学的杂志。翻开十几页,见一枚书签,手写着“顾家老六,工程学”。顾义仁?他提到过他在家是排行老六的,而确实他也是工程学出身。当初傅侗文也看医学杂志,说是因为四弟学医……手里的这本书,应该也是他看到了,想到有位救助的学生是同样专业的,才用钢笔在书签上如此标注吧。他是个内心矛盾的人,她始终知道。眼前,是一双熟悉的皮鞋和西裤裤腿。沈奚故意不抬头,弯腰,扯他的裤角:“出去时下雨了吧?万安又要说你糟蹋好裤子了。”傅侗文一手将她拉起来,把那本书丢去窗台上:“雨倒是没下,被邻居泼了一身的水。”“这么惨?”她笑。瞧见他单手抱着两个纸包,鼓囊囊的。“上楼再说。”他道。傅侗文拉她的手,径自走入,对厨房里的人丢下句话:“把手都洗干净了,一会我叫你们,即刻上来。”“你不吃早饭了啊?”谭庆项俨然从私人医生转职成了私人管家。“先办正事。”他说。窗边上垂挂着竹帘子,还没顾上卷起来,阳光穿过竹帘投到地板上,是细密的白金色的线网。他踩着反光的地板,到书桌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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