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川接受处分,老老实实去门外做下蹲了,嘴里一声声数着。第三十三下,他心想:那女人知道他这么好汉做事一人当,一定很感动。第一百零一下,他稀里糊涂擦了把汗:那今天早上她在训练馆外面哭什么啊?第一百五十九下:难道孙健平是因为她出不来成绩,硬生生把她骂哭了?不对啊,孙老头再凶,爱护徒弟的心也肉眼可见,怎么可能因为这个骂她?……他想得入神,蹲在那儿忘了起来。下一秒,办公室里猛地飞来一只香蕉皮,啪嗒一下,正中他脑门儿。孙健平中气十足地吼道:“偷什么懒啊?当老子瞎吗?再加一百个!”“………………”宋诗意的假期批下来了,一周时间,从下周一开始算起。周四夜里的英语课,卷子下发。林sir把卷子放在她桌前,神情复杂地投来一眼。宋诗意莫名其妙,低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满分。再一看,熟悉的bddad,考试时程亦川念了两遍的答案,还自信满满地告诉她:“百分百正确率。”事实上她本来就有两道题拿不太准,打算做完卷子回过头来改一改的,但程亦川那么一念,她就算是想改也不打算改了。不过是寻常小考,根本没有作弊的必要。可是眼下,宋诗意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卷子,既然她没改,那么真相只有一个。她深呼吸,转头去看坐在报告厅中央的人,可那人左顾右盼,就是不看她。林sir已经发完了卷子,在讲台上说:“这次考试有五个满分,一个零分。”宋诗意面色通红,听着林sir念完了满分名单,可出人意料的是,这其中没有程亦川。她狐疑地抬起头来,就看见林sir面无表情地说:“零分获得者,程亦川。”霍地回头,她看见程亦川面色如常坐在那,一片哄笑声里,他显然早已知悉内情,并没半点有惊讶。怎么回事?一堂课上得心神不宁的,课间休息,宋诗意扭头去找那罪魁祸首,可程亦川跑得飞快,一眨眼就不在教室了。她只能等到下课,第一时间拿着书就往外走,对着那个正迅速跑远的身影大叫:“程亦川,你给我站住!”那人仿佛闻所未闻,眨眼间消失在人群里。宋诗意:“……”在原地跺了跺脚,她把心一横,重返报告厅。室内的人走得七七八八了,林sir还在讲台上收拾书。她走上前,把卷子摆在讲台上,说:“林老师,对不起,这成绩不作数。”林sir顿了顿,笑了:“我知道。你可没没这个水平。”宋诗意面上微红:“谢谢您替我留面子。”“谈不上留面子。毕竟你本来也没作弊,是那混账小子仗着自己英语底子好,自作主张改了你的答案。”她一愣,抬头看着林sir:“您怎么……”“我怎么知道?”林sir哈哈大笑,“那小子自首来了,还被孙健平罚了六百个下蹲,又交了篇检讨书给我。他老实交代了,这事儿跟你没半点关系,都是他一个人的主意。”宋诗意定定地站在原地,神情复杂。林sir一面笑,一面往外走,摇头叹气:“臭小子,还挺仗义,坏人是他,好人也是他——”说到一半,回头看了眼宋诗意,点了点,“你呀,什么都好,就是这底子不好。多跟做师弟的请教请教,他是a大英语专业的,有两把刷子。”宋诗意只能点头:“您说的是。”低头看看那卷子,心里不是滋味。夜里,宋诗意给母亲发了一条消息。“妈,我周一回北京。”五分钟后,钟淑仪把电话打了回来,开门见山问:“回北京?你终于想通了,准备退役了?”“我……”她不愿头一句就打破母亲的幻想,好不容易才通一次话,索性生硬地转移话题,“我听张叔说,家里的小卖部被拆了?”“嗯。棚户区改造。”“那你现在——”“买了辆二手小推车,平时出门摆摊。”“国子监附近不是不让摆摊吗?”钟淑仪冷笑一声:“不让摆?不让摆,他们让我怎么活?拆了我的店,还不让我摆摊,怎么,我的一日三餐由他们负责?”“那你也不该和他们动手啊!”宋诗意急了,“张叔说你都进派出所了。妈,伤着哪儿没?”“就蹭破点皮,不打紧,反正我这都老胳膊老腿了,害怕他们不成?”宋诗意心头一紧。首都治安严,尤其是三环以内,更别提她家又在国子监大街。以前也见过不少在附近摆摊的商贩,城管一来,大家就推着车四处逃窜。有一段非常时间,箭厂胡同外头每天都开来一辆面包车,八九个城管全副武装立在那,一人手里拎了根一米多长的铁棍,光是阵仗也够吓人的。母亲一个女人家,推着车和那么多大老爷们儿抗衡……宋诗意紧紧握着手机,声色艰难:“你别摆摊了,家里的事我来操心,你还是歇着吧。”“你来操心?家里现在还欠着十来万呢,我怎么歇着?不摆摊,等着喝西北风吗?”钟淑仪提起这个就来气,片刻后,自行消了点气,“不说那些了,你想明白了就好。你自己说说,这年头干什么不好,非得去当什么运动员?你的腿还要不要了?这个家还要不要了?”都说不提了,结果还问了十万个为什么。钟淑仪最后发觉打脸了,讪讪地说:“这次回来,去你二姨那边找个活儿干吧。虽然学历低了点,去她那公司打打杂也好过现在这么无所事事。”“妈,那是二姨夫的公司——”“夫妻之间,分什么你我?”宋诗意深呼吸,勉力维持笑意:“妈,你听我说,这次我是请假回去看看你。队里给我批了一星期的假,我这不是——”“你说什么?”钟淑仪不可置信,“你没打算退役?”“我——”她动了动嘴,无力地说,“妈,我在队里挺好的,腿也没什么事——”“你在队里挺好的。”钟淑仪一字一句重复,片刻后,笑了两声,那笑里带着哭腔,“好啊,你在队里挺好的,挺好的。”按照她的性子,以往每回谈到这一步,就该挂电话了,她们娘俩谁也不爱把心里的苦到挂在嘴上。可是日子太难过了。一个人撑着,她总觉得自己要垮了。钟淑仪握着电话,脑子里像是白光乍现,所有的思绪都消失不见。她咬紧牙关,却堵不住心里的怨和苦,最终用有些凄厉的声音冲女儿喊了句:“你是挺好的,你想过我吗?你想过这个家吗?!”宋诗意一顿,拿着电话说不出一个字来。钟淑仪哭着质问:“你爸走了,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你做了些什么?你倒好,一走了之,去追你那狗屁的梦,你追出个什么结果来了?宋诗意,我含辛茹苦养你多少年,别人家的孩子长大了是帮父母分忧的,而你呢?只有你一把年纪还叫我为你操心!”“滑雪,滑雪,你的世界就只有滑雪。搞个运动把自己搞成了半文盲,高中毕业就不读书了,你除了得到一身伤病,还得到了什么?学业没了,婚姻大事耽搁了,你爸在天上看见你这副样子,不知道有多痛心!”那头的女人哭了,这头的人也吧嗒一声,眼泪断线。宋诗意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声色暗哑地说:“这是我爸替我选的路,他没能走下去,盼着我能坚持。他不会后悔。”“可是他死了,他已经死了。”钟淑仪哭着说,“你想想我,成吗?别跟他一样总活在梦里,他活着的时候三天两头出国比赛,也不问过我的意思,自作主张就带你去学滑雪。谁家是这么过日子的?丈夫女儿总在外头,每个月的钱全都花在滑雪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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