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一怔,随即又笑了,那笑十分尖酸。“哟,景弦,你向来冷傲,解语楼将你俩的事传得风风雨雨,我权当笑谈。没想到你真这么没眼光,看上一个小乞丐?”她的视线掠至我,眉梢眼角净是冷嘲,“你是非要护着她不可了?”“我并非护着她。她是为了给我备生辰礼才被你骗去的,实在冤枉而已。”景弦否认了老鸨的说法,随即又随她讥讽我,“她这般容貌与才情也值得你亲自诓骗,你最近的要求可是越来越低了。依照这般趋势下去,解语楼的姑娘岂非只要是个女的就可以?”好罢,虽说我也想得明白他是故意这般说来救我,但这真实的内容实在引起我极度不适,我恐怕没办法完全不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但,他为了我与老鸨周旋的模样,甜得我心眼子都冒出泡来,也顾不得计较他说我生得丑了。和他比起来,我确实丑,这我认得心甘情愿。我始终躲在他身后,也不知他们争扯了多久,最后是景弦转过身来,垂眸看着我,轻声对我说,“没事了……你的银子不必花在我身上,你终究没有明白我那日与你说的话。罢了,以后,不要再自作主张为我做这些。我不喜欢过生辰。”我分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毕竟我难以相信他真的不喜欢过生辰这件事。他不知道,我是有多么羡慕他们这些有生辰可过的人。“很晚了,快回去罢。”他与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将面碗和书一并捧起来,递到了我的手上。面条已经冷结在一起,我不知所措地抱着碗,执意要他收下那本书。“好歹是我的心意。”我埋下头,嗫嚅道,“我对你的心意。”他深深凝视我。我俩之间的静默犹如碎冰入骨,凉透吾心。良久,他终是怅然叹了口气,蹙眉轻问我,“花官,你一身清白,何苦蹚我这摊浑水?”原来在他眼里,他是浑水?我却觉得他明媚得早已浸透我的昏暗与浑浊。“不苦啊。”我抬起头,望向他,迫切地涌出我满腔热意,“有你在,我不苦啊。”他随意落在桌角处的指尖微颤了下,却没有再回复我。只是勉强将书收下,放在书架上,一个隐蔽到我一眼看去望不见的地方。离开了繁华的花街,去花神庙的那条长长的烂泥巴路很暗,唯有一盏淡黄色的灯笼挂在别人家的后门上。我抱着碗,走着走着就累了,蹲坐在墙边打算歇一会儿。隐约记得有个人说过,长寿面是一定要吃完的,否则神灵不会如愿让被祝福的人长寿。我挑起面,尝了一口。说来大家可能不大相信,其实我觉得味道还可以。或许是我没见过什么世面,向来是能管饱就行,所以能咽得下去。我忽然想起小春燕在我煮面之前同我说的话,他让我有空也煮碗面给他吃一吃,不论煮成什么样,只要我煮他就一定吃。他与我同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应当不会嫌弃。这让我的心得到些许慰藉。我抱起碗就往花神庙冲。小春燕正翘着腿翻看一本书,我捧着面碗走过去,问他有没有吃晚饭,他看了一眼我手里被糊住的面,默了片刻后,告诉我已经吃过了。我觉得他八成没有吃。我将在解语楼中发生的事坦白告诉他,直言这碗面和那本书都被景弦嫌弃得明明白白。小春燕说他听着觉得我实在可怜,才大发慈悲地接过碗,挑起来尝了一根。若非有我在旁边看着,他险些连碗带面把手里一坨整个儿扔出去。艰难地咽下面条,小春燕激动地教唆我,“别吃了,倒了罢!这也太难吃了!我长这么大就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面!”不行,我想让我的小乐师长命百岁。我没有听他的话,只将碗接了回来,蹲去墙角,大口大口地往嘴里薅。好罢,三口过后,我决定收回我觉得味道还可以的话。真的好咸。又冷又硬糊,像是抹了盐巴的冰碴子。冰碴子吃得我好生难受,那一根根冷黏在我的喉咙里,搅得满口干涩。小春燕坐在一边瞅我的眼神愈渐冷沉,伸出手来想抢我的碗帮我分担些,被我避开了。他既然觉得难以下咽,我也不好意思再让他帮我。最后他从外面找来热水灌进我的碗里,我才稍微觉得能下咽些。我庆幸煮面的时候没有想不开煮成大碗的,否则不知道我今晚还能不能挺过这一劫。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并没有什么吃干净一碗长寿面就真能保佑被祝福的人长命百岁的传说。我想得很明白,便是这些令人一步步绝望的细枝末节充当了缠绵于我的风雪,陪伴我的是它,击溃我的也是它。风雪好大,一路走来,逐渐封住了我淌不出也消不去的情意,也凝固了我徒步挣扎的热血与孤勇。以至于而今我看着他,情意虽还被封存在心,无畏付出的孤勇却殆尽了。我记得容先生教导过我: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便不要问出口。“如今我在你的心目中,已不重要了是吗?”他此时如同溺死般的模样,是不是意味着他真的很想要知道答案?我望着景弦,他眸色很深。迷了我的眼。“咕噜……”我知道有些失礼与抱歉,但此时我肚子的咕噜声的确适时地拯救了我。我窘迫得恨不得随意指认是过路的行人,但料想行人们定然会对自己没做过的事拒不承认。好罢,我承认。我挽了下耳发,故作自在,“抱歉……我饿了。”他抿紧唇,凝神盯着我,片刻后,忽地低头轻笑了声。他很无奈啊。醉香楼没怎么变化,还是那个能让小春燕与我流连忘返的醉香楼。纵然那时候我们不过是趁小二收拾桌子前捡些剩菜来吃。他领我坐进雅间,与我说起醉香楼的趣事和他们六年来换过的招牌菜。片刻后,醉香楼的老板进来了,亲自为景弦看茶,“景大人赏脸,年年来我醉香楼照顾我的生意,你这每来一回,都当请了一桌的客似的。”他说着,看了我一眼,似有疑惑,“这位姑娘瞧着有些面熟。可是醉香楼的常客?”“嗯……勉强算,以前我常来你们酒楼。”我捧着茶杯,笑道,“不过,吃不起你们的饭菜。唯吃过一次,教我毕生难忘。”老板有些不解,但终是会照顾情面的人精,赶忙拱手笑道,“想来今日是景大人做东,姑娘可以随意吃得尽兴了。景大人每回来咱们酒楼,都点好大一桌子饭菜,您有口福了。”我撑着下巴看向景弦,“你平日,很喜欢做东请客吃饭吗?”景弦也看向我,逐字道,“我平日,是一个人来的。”我狐疑,“那你为何吃那么多?不怕撑坏了吗?”景弦嘴角挽着,忽问我,“那你呢?你当年为了十两银子,不怕撑坏了吗?”往事重提,我心怯怯,叹了口气后解释道,“我拿到银子之后,就吐出来了。”说完我看了老板一眼,生怕他知晓之后让我将十两银子还回去。见老板默然不语,我才稍微放心了些,抬眸看向景弦。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他唇边的笑中有一瞬惨色,转瞬即逝后又淡笑回我,“一样。我也吐出来了。我现在,不是好好地么?”我私心里觉得,他似在暗示我些什么。可心底不太愿意再去揣测了,那些年我揣测来揣测去,不也只是一场笑谈说吗?“来,景大人,这是我们近日上新的菜色。”老板从身旁小二手里接过一本《珍馐录》,翻到第一页后递与景弦。景弦却放到我面前,示意我来点。我这个隐居在竹舍中消息闭塞的老姑娘早已跟不上大流,瞧着这些菜名觉得既新鲜又好听,我欣喜地搓了下手,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还没认真开始琢磨选哪一道,《珍馐录》的书夹便被人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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