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闲时,北豫也会悄悄下山往城中最热闹的街市去凑热闹,对此,暄景郅从不横加阻拦,甚至是赞同,是默许了的。民间生长的北豫说是不幸,其实到底也够得上万幸,自幼亲眼所见的民情民风,到底也是有助于日后的治理国家,一揽总局。
自古以来的圣贤,多得是市井之中磨砺出的才学,自然,身为君王,知人善用便可,但是,若要为明君,为民所重,这民间的所见所闻才是真当的铭心二字。
只有一次,暄景郅亲自去了街市将人提回山上,夕阳斜照的天子山上多了些寒气绕梁,北豫被暄景郅勒令跪在门外足足两个时辰,直跪的月上枝头,寒鸦惊起,才被许进了房门,也是那一次,暄景郅教会了北豫什么叫大隐于市,行不外露。
这一次,暄景郅从头至尾便没有多余的言语,只在北豫腿弯之时,狠狠一板打在腿上,腰身伏起来之时,在那腰际补上一下,虽然没有言语的威胁,但是警告的意味却是十足十的压下来。
身后左不过就是那些地方,二十六篇还未诵过一半,就已经被一道一道盖下来的戒尺照顾了几轮有余,北豫死死的扣着桌案撑在那里,额上的冷汗已经流遍了面颊,手心中的滑腻几乎让北豫扶不住面前案沿。
暄景郅未曾说过要诵到何处方止,自己自然也不敢停,只能逐篇的念下去,此时此刻,北豫已经分不出哪怕一分一毫的心思去思量其他的东西,除了口中念出来的文字再次清清楚楚的刻在脑海中,剩下的,就只有疼,铺天盖地的疼。尽管如此,两条手臂却不敢有丝毫的动摇,真真是用尽了全部心力去支撑这个难捱的姿势。
啪!啪!“人人君有爵行而兵弱者,有禄行而国贫者”啪!
“师,师父”
随着北豫一声轻唤出口,暄景郅手中的戒尺应声而停,似是在等待接上下文。撑了许久的手臂,此刻已经僵直,手心触感的汗渍滑腻,只能依靠五指来牢牢抓着桌案。
方才接连不断的责打让北豫已经感受到的是大半的麻木,此刻戒尺虽然停了,但是先前已经六十几下的戒尺似是要发挥出其所有的余威,短暂的麻木之后,便是一阵险些让北豫咬舌自尽的痛席卷而来。
肿胀,麻木,暄景郅手下的戒尺像是要打碎身后的皮肉一般,是从内向外,从骨子里散发出的痛,像是针刺一般的刻骨铭心的痛。
“可可否容我换个地方”
眼神不明的暄景郅退后一步,抬手将案上的文书奏折扫在一旁,然后敲了敲刚刚腾出的空间。北豫会意,缓缓直起腰身,陡然站直,身后的伤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叫嚣,一阵闹过一阵。待到重新撑好,面上的冷汗已然又是多了一层。
再次开始,不高不低的诵读声伴随着戒尺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北豫多少次几乎要跌倒在地,却又多少次靠着脑中仅存的意念牢牢的咬牙撑住,不论颤抖的多厉害,暄景郅的板子总是准确无误的抽在身后的肉上,已然顾不上叫嚣的伤,此刻,北豫只想,只想尽快停止这无休无止的责打。
阖目闭眼,凭着脑中清晰无比的记忆,张口接上上一句未完的段落字句:
“朴足以知法令之谓者,以天下为正,则奏天子。天子若则各主法令之。皆降,受命发官,各主法令之。”
“啪!啪!啪!”
自进门始,暄景郅就从未说过一句多余的话,从褪下外披的大氅,到撑在桌上挨打,统共也就只有须臾的时间。没有解释,亦没有训斥,甚至,暄景郅由始至终便看不出有生气的征兆,只有平静,平静的好像平常授课之时的样子,然而,今日,却是持着板子让北豫痛的不可言状。
即便是如今,北豫也并不能完完全全知晓自己因何受责,打死他也不相信,是自己让师父在宫中等了片刻便能为自己赚来这百余下的板子。
自己真的不知道吗?呵笑话,只是不愿相信,不愿面对而已。燕氏一族,虽已满门料理干净,但是北煜与林妍诗,至今还关押在各自的宫中,没有丝毫的举措。至于他写下的那纸北煜的保命符,暄景郅至今到底知不知晓,他自己心中也没有底
那日的举措,说白了,根本就是政变逼宫,只不过,呈现给天下人的,是燕离墨意图谋朝篡位,他北豫,是锄奸之人,拨乱反正。
其实,一句谋朝篡位,也不过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这种皇家密事,自古以来皇室与众臣,便多得是彼此心知肚明,却也心照不宣,毕竟,君王家的事,你知道的多了,那就是嫌命长了。
原本,暄景郅给燕离墨定的罪名是:废主立幼,意图总摄国政。这样的罪名定下来,自然是连带着五皇子北煜也一并料理了,可是,真到那天与北煜相对时,北豫的心,到底没能一硬到底
伴随着北豫的声音,暄景郅手上的戒尺依旧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以及那足以让北豫记忆犹新的力道。
“万民皆知所避就,避祸就福,而皆以自治也。故明主因治而终治之,故天下大治也!”
随着北豫口中最后一个字的吐出,暄景郅的板子也立时放在了北豫身旁的案上,不轻不重的力道,发出“铿”的一声响,把北豫那颗几近崩溃到底的心重新拉回现实。
没有一字一句的说教,更是没有丝毫的宽慰之语,只道了一句“起来”,暄景郅随即便行之带风的离去。
决绝霸业
丁酉年二月初八,惊蛰,春耕新启,黄道吉日。
三记扬鞭凌厉扫过空中尚有些稚嫩的晨光,抽打在宣室殿赤白汉玉栏杆围成的空地,甩起的鞭尾带着几许浮沉扬在空中弥漫。逐渐耀眼,逐渐刺目的阳光道道打在斑驳的大地,映射着大周天下的万里河山,照耀着九州大陆的波澜壮阔。
咸阳城十二街今日早已净水泼路,黄土垫道。十二声金钟自东方宫室内缓缓传出报喜,钟声回响,响彻皇城主街,传进咸阳的每一条弄堂巷尾,新皇登基,万民同庆。
北豫端坐在仪元殿中,听见外面传来的声响,一张无甚表情的面孔,缓缓地,勾起一丝弧度终于,终于到这一日了!
展臂,看着两侧宫人执着玄色冕服缓缓套上双臂,右衽系过,金线缂丝绣成的五爪蟠龙飞耀其上,水德为厚,本朝从来便是尊水为上,五行之中,水德成黑。故而,大周子民皆以黑为尊,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着衣用具,皆循此色。
同色绅带缓缓系在腰间垂下,一条白玉绶带紧随而来轻扣其上。上好的乳色羊脂玉纯净的没有丝毫杂质,精湛的雕工将其琢磨成一条龙形盘旋,端的是一副浑然天成,不见丝毫跳刀的痕迹。
玄色冕旒缓缓戴在束好的发髻之上,十二帘白玉珠旒瞬时便遮了北豫半副面孔,自然。也挡住了他狭长眸中流出的冰冷,与阴鸷。面色沉静如一汪死水,不见一分一毫的波澜,由着先前在北祁身边伺候的黄门内侍王竟轩引出,过路处,似是无意,眼神在其身上随意扫过,后者本躬起的身子便立时一颤,骇的头也不敢再抬。
若是仔细算算,北豫如今尚未到二十岁的生辰,也未行过冠礼,故而平时多梳的是披肩发,只用玉簪亦或者银冠束在头顶略作收拢,似今日这般,规矩礼行的将发全部束起,到底还是头一遭。
身着君王冠服的北豫,此刻是从骨子中透出来的,是俯瞰天下的气势,举手投足间或有意,或无意流露出的,是足以叫天下人伏拜脚底的行云流水。线条轮廓本还温润的面部,此刻微微一肃,那周身不自觉降低的气压便能生生的叫人浑身发冷。
出门上辇,一路行经过宫里的内侍永巷,赤红色的宫墙一如当年,一片一片翘首排列的琉璃瓦也是十年如一日,物是人非的的时光匆匆似乎从未在这些物什上留下任何斑驳,只是,岁月无情,却已经在北豫的身上,一刀一刀,刻画下不可磨灭的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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