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要紧的是,我还得判断出史书所记究竟是真是假,是奉承天家的谎言,还是如实篆述。
这活儿并不轻松,我一上午大概也才誊出那么一卷来。
在砚台上刮去多余的墨汁时,看着屋子里零散坐着低头疾书的几个人,没来由就想到了“油尽灯枯”这个词。不曾进兰台的时候我总觉得兰台升迁快,是个好地方,如今看来,升迁快也是有代价的,一边是毫不留情的在明面里得罪百官,另一边就是默默无闻地耗尽自己。
于是我又有些怀念奉议司了。
午间自是没时间回府的,好在兰台附近就有一家茶楼,几位内府库的公子相约了要去,有几个人偷摸瞟了我几眼,大概是犹豫要不要叫我。其中一个胆子稍微大些的,往过走了几步,恭恭敬敬对我说,“孟大人,下官们要去佟欣茶庄坐坐,您是否要一起过去?还是……”
“一起过去吧。”
我揉了揉太阳穴。
他们几个去茶楼放风,想留我一个人守着这堆发霉的史书,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我佯装不知他们后半句要说什么,将那书卷收拾好了,起身便跟在了他们身边。自我走在身边后,这群公子们的话都少了许多,我心想我也并非那凶神恶煞之辈,怎的他们这样怕我。
为了将存在感降到最低,我已一上午忍着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了。
佟欣茶庄算不得多好,那些公子要了最便宜的碧螺春,我只喝了一口就觉得味道不正,于是我把小二叫过来,问他们这边最好的茶是什么。
“客官,咱家最好的茶是金庭玉华,只是……”
那小二笑的看似谦卑,但眼神却不怎么耐烦。大约这些公子们天天来他已见惯了,只当我也是个面生的公子,喝不起这么好的茶。
于是我掏出了一锭银子,“最好的金庭玉华先上四壶,茶点要玫瑰花饼和云片桂糕。”
小二微微挑眉,接了银子,转身便要去换茶。
“孟大人,其实这家的金庭玉华还有点子涩,并不那么好。”先前那胆子稍大的公子道,“何况稍坐片刻,喝这样贵的茶,有些……”
“哪有亏待自己肚子的道理。”
我笑了一声,问那位公子叫什么,家住何处,是几时入得京师。
这位公子叫宁仲义,字然因,看着年纪轻轻的样子,却比我还要大些,原是同我那一年一起中的榜,只是落在榜尾,所以未曾见过。开始授了京郊云县的县令,去岁年末才调进内府库成了修撰史书的公子,算来是六品的官阶。
同行的那几位见我与宁仲义相谈甚欢,渐渐的便也放开了胆子,纷纷说起了圣上要修的《通史》。
只说了片刻,那小二已端了茶进来,身后还跟着三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每人手里托着一碟四样茶点,先前还带着不屑的样子,如今已笑的服服帖帖了,“大人,这是咱们佟欣茶庄最好的金庭玉华,这两样是大人点名要的玫瑰花饼和云片桂糕,这两样是咱们掌柜的另送的,说咱们家的金庭玉华,与这青团和黄米凉糕一起吃着更有风味呢。”
几位公子瞪直了眼睛,唯宁仲义压低了声音对我道,“大人,方才下官便是有意让他听到,这些人向来势力惯了,得让他们好好吃吃苦头。”
我点点头,让小二将茶与茶点分处放好。
那小二又笑了一声,“大人,这银子……咱们掌柜的说咱茶庄也没多好的茶,这几样恐怕大人也吃不惯,所以今日茶资咱们掌柜的垫付了,这银子还请大人收回去罢。”
宁仲义冲我眨了眨眼,我一笑,毫不客气的将那银子从小二掌心中捡起来,“也好,告诉你们掌柜的,以后我常来,茶可得备好了。”
小二又点头应了,见我们不再有旁的吩咐,才躬身退了出去。
下午回了兰台,那些内府库的公子们果然不再怕我,有事无事都会往我这里站一站。只是我初接手,对这些事务到底还不熟,到了下值时还没有完成胡中泽交代的任务,还差多半卷,大约还得多半个时辰。
旁人纷纷走了,唯宁仲义在我身边多坐了一会儿。
“其实往日里大人是不必做这么多的,只是兰台做这个的史官这几日结婚的结婚,生病的生病,养老的养老,说来也怪,都赶巧了……哎大人,这块可不应该是这样,《魏碑杂记》上‘元王更服易俗,行同鲜卑’,这个应该比《大秦记事》还要早些,且有杂史可以佐证当时确实是秦元王提出,并非瑛武太后提出的。”
我依着宁仲义的话去查了查,果然是他说得对。
就这样絮叨皆之指正,又写了半晌,总算是写完了,打算去胡中泽那边签字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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