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还血,为一念心安,将自己伤成这样。你是血肉之躯,不是金甲神人。若是你就这样死了……我……”昀凰窒住,本有些负气的狠话,说到这个死字,再也说不下去。生死见惯,却原来,她比谁都更怕生离死别。实在是,世间可离别之人已不多了。
“你怎样?回南秦去改嫁?”他耸眉,低低的笑,“没有人敢娶北齐太后,你趁早消了这念想。”
昀凰扬起手,一巴掌就要抽上去,眼前忽有什么掉落了下去,带着滚烫的温度,到脸颊却又一凉。她怔了,一眨眼,又有滚烫的水滴落下。
“你在为我落泪?”他直直看着她,仿佛痴了。
昀凰一摸自己的脸,触到湿痕,果真是泪。
他伸出手,柔声唤道,“昀凰。”
眼前恍惚,看着他倚在枕上,苍白了脸色,朝自己伸出手的样子,仿佛与另一个人的影子叠合在一起,旧日光景重现,如同那幅烧焦的莲花色女图,化作白罗帕上旧痕迹。那个人也是这样,低低唤着“昀凰”……
昀凰缓缓倾身,伏在他身侧,脸上泪痕湿了他衣襟。
他张开双臂环住她,久久不语。
衣衫下他的心跳平稳有力,他的体温与气息里有着雪后朗晴的味道。
他低声问,“昀凰,你可怨我?”
怨,或不怨?谁人有错,谁人无错?世上的事何曾如此简单过。如果他不隐瞒,早些让她知道母妃尚在人间,眼下一切会有什么不同?
为了复仇,她殚精竭虑要将仇人一个个置于死地,然而即便母妃尚在人世,诚王、裴家仍在追查她的下落。他们不会放过母妃,更不会任华昀凰就此安然活在世上。即便没有了华昀凰,诚王又何尝能容下一个不肯对他俯首听命的儿子。
这是一盘只容最后的胜者活下来的杀局。
倘若早知母妃还在,却又不知她身在何方,是会更欣慰,还是更煎熬?
昀凰茫然,失语良久,心中空荡荡,一时间只觉倦极了。
“这些年,我瞒着你,心中并不好过。我只盼能找到太妃,将她安好的送到你跟前,你便不会怪我。”尚尧长长叹息,久埋心底的隐秘,也沉重如负枷而行。
“你当日见到的邱嵘,是暗里追踪哑老的人马与裴家交接,目睹太妃被劫走的唯一活口,其余人都遭灭口。我安置下邱嵘,真正的目的,是让他追寻太妃的下落。这两年,他一直在找,最后的蛛丝马迹是往南去的。”
昀凰默然听着,睫毛颤动,心中并无惊涛骇浪,只是一层层凉意漫上来。
“一天找不到太妃,一天不敢让你知晓,我只怕,你翻天彻地追究下去……”尚尧顿了一顿,语声苦涩。身为君王,身为丈夫,他都不能承认他有恐惧。然而如果是那个人,将太妃藏在不为人知之处,借太妃挑起昀凰对裴家对诚王的必杀之心;有太妃在手,更制住了昀凰致命的软肋。
他的意图,便是尚尧最深的忌惮。
“这黄雀,或许是你我都猜想到的人。”
昀凰蓦地抬头,冰凉颤抖的指尖按在他唇上,封住了他余下的话语。
“不要说,我不想听,不想猜……”昀凰摇头,眼中迷茫凄苦,亦有决绝如冰,“无论那个人是谁,只要知道母妃还在,就算要将这山河翻覆过来,寸土寸壤,我必会找到她。”
一直等,一直盼,终于在暮色再度笼罩宫阙之际,等到了昭阳宫的主人回来。
远远望见昀凰的身影下了凤辇,迈入宫门,商妤几乎是奔跑着迎了上去,顾不得仪态,顾不得礼数,一伸手稳稳扶住了昀凰。
昀凰再也没有一丝力气,靠着商妤单薄的肩,不语不动。
商妤如长姊如慈母一般呵护的轻抚昀凰肩背。
“皇后累了。”商妤什么都不问,只是柔声道,“小殿下已安睡了,寝殿里已熏好太合香,皇后什么也不要想,好好睡一宿吧。”
这一睡,便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关,如同沉入深不见底的归墟。
世间之水归聚于无底深谷,身如一叶飘摇,在万水所汇的巨流中,忽而顺流,忽而逆流,周遭不再是流水,却是时光,将她卷入过往,湮没在夙昔悲欢。
昀凰知道这是梦,却怎样也醒不过来,挣脱不出无情旋流。
在旋流中,她看见了许多已经死去的人,诚王、骆后、尚旻、云湖、郭后……见到云湖还是南朝宫宴上明眸盼兮的天之骄女,转瞬又见她在乱军之中被斩下头颅;
见到郭后被赐死时弯曲如枯爪的手,见到南秦宫中的旧人,一个个行走在菡池回廊下一望深碧的烟水里。那样的碧,碧得沁透了天地,唯余那一人白衣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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