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亲情脉脉的日子持续了数月。一天夜里,当初质疑楼千弦身份,后自诩他姑姑的胖婆娘找上门来,两袖清风,唯独随了个年轻的仆从。一入门,便端足了女主人的架势,使唤起老楼家的家仆,斟茶递水,张罗晚膳。待众人忙得不可开交,故作亲昵扯过楼千弦,作闲话家常状,“久闻老楼家底蕴深厚,京中盘下铺子十数,可别松懈了,令那些刁奴钻了空子,耽搁的账子。”近日来,楼千弦在老齐叔的指点下,正忙于父母的身后之事,恰是焦头烂额之际。这姑姑婉转提点了几句,仍说不到点子上,楼千弦年幼,涉世未深,一板一眼的应答,愣是没有正中这姑姑下怀。几番周旋,这姑姑就有些恼怒了,拔高声调,气急败坏道,“你业已归来数月,铺子莫不成从未送来租子?”老齐叔耳尖,闻声而来,总算明白了这婆娘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胖女人拉不下脸,甩袖搪塞一句身子不适应,领过奴仆打道回府。怎料她的行径走漏了风声,翌日一早,天色泛清,便有一行人结伴而来,声势浩荡,硬闯楼宅。众人熙熙攘攘,唠唠叨叨,似乎在争拗什么事情。远远瞧见楼千弦的身影,纷纷蜂拥而上,将其拢个水泄不通。楼千弦不得其解,便说,“我业已无大碍,劳烦诸位挂心。”彼时,一鼠目獐头的财主故作清高地朝楼千弦作揖,挺了挺腰封,咧嘴笑道,“此番前来,看见楼小少爷身体无碍,我等倍感欣慰。”突然,那财主脸色一沉,似是忧心忡忡,“我同令尊兄弟一场,实在不忍折煞了小少爷。几经思虑,楼小少爷尚幼,看顾铺子田产颇为耗费精力,若你相信我陈某的为人,可将部分转至陈某名下,代为管理,他日楼小少爷长大成人,定如数归还。”说罢又深深一作揖。财主的话像点燃了火引子,被抢了话头的亲戚不甘示弱,推搡着挤到楼千弦面前,一一述说自个儿愿略尽绵力,替楼千弦分忧。老楼家的家业几乎都被念叨过一遍,巨细无遗,比专门记录的帐子还要清晰。“您看,我们几个月下来,又是人参,又是鹿茸,又是何首乌,不要钱地往少爷手上送,此等小要求也推拒,也太不像话了吧。”众人见楼千弦连连后退,一个箭步冲上前,攥住他的胳膊。下手不知轻重,楼千弦吃痛,却怎么也挣脱不开。说话间,竟然有人掏出了早就撰写好的契子,要楼千弦押署。老齐叔眼见对方人多势众,悄悄支使仆人去报官,自个儿则强撑着年迈的躯体,将小少爷护在身后。“老不死的,我今天就替老楼家好生惩治你这刁奴!”他们义正辞严而拳脚相加,根本不曾考虑会否伤及老仆身后未及志学之年的小少爷。好不容易等来了官兵的严令驱逐,群众方忿忿不平一哄而散。老齐叔脸颊乌青,披头散发亦无暇顾及,卑躬屈膝向楼小少爷告罪,询问他是有否伤及哪处。待把人撵了出去,官差折返回来,并无告退的意思。齐叔疑惑不解,那两个官差相视一眼,朝齐叔捏了捏手指,“此行耽搁了我俩巡逻的空当,老人家您意思意思罢。”齐叔涨红了脸,那俩官差也不为难他,满脸惋惜,手指一点,朝角落镶金边的花瓶扬了扬下巴,“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们就勉为其难拿这个充数好了。”楼千弦忽地体悟到昔日坠入水中的傲骨寒意。腊月,大雪封城。昔日富丽堂皇的楼宅业已被搬空,家奴散尽,如今偌大的府邸只余下楼千弦与老齐叔二人,老齐叔同那些媲美流氓地痞的亲戚争拗了几回,终于吃不消了,卧病在床。那些奋力护下的铺子,虽然名义上还记在楼千弦名下,可惜他幼年失怙的消息传开以后,别有用心的掌柜缺乏管制,逐渐松散起来,店里的盈利尽数归入囊中,缴租之事,早就抛诸脑后。即便送来,旋即就被贪心不足蛇吞象的亲戚们哄抢瓜分,不剩一个子儿。楼千弦独坐庭院,雪花扑簌簌地飘落。他肩上已经敷了薄薄一层霜花。他手中把玩着母亲的遗物,缓缓合上眸子,睫羽下烙着一弯乌青色。仿佛是弹指须臾,又仿佛是兆载永劫,雪色弥漫的世界蓦然闯入了一点血红。素白的指尖轻扣着伞柄,他步子很轻,赤足踩在雪上,却不曾残留半分痕迹。洛蓝舒展衣袍,如振翼起舞的花瓣,覆在小少年略显纤瘦的肩头,却不料眼前虚影一晃,伞柄脱手飞离,他被人狠狠抱住,重重坠入雪中,活像一只美丽到极致,尔后被无情钉死的蝴蝶标本,洛蓝沉默了下,“我来看看你。”看你过得好不好。“别丢下我一个人。”楼千弦急切地喘着气,烟雾缭绕,呼吸炽热,他死死攥住身下神佛的领子,“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什么都可以。求你,留下来。”洛蓝眼瞳紧缩,不可置信地抚上小少年的脸颊。被世人遗忘,不再被渴求的神佛,便失去了被赋予的存在的意义。而此际,有人需要他,即有了归处。“你终于醒了。”小丫鬟头扑过来端详齐叔,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的,端来药碗,置在床头,“少爷吩咐的药,你记得要喝光,我先去打扫了。”齐叔手脚发软,勉强支起身俨然已经粗喘乳牛,他眯着眼,拿手背搓揉了一把,宅里的奴仆不是早就卷铺盖溜光了吗?可那女娃的也明明白白是下人的穿戴。齐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待他拄着拐杖迈出房门,差点没把下巴惊掉了,宅子焕然一新,入目尽然是一副崭新的面貌。那装潢摆设,那园林亭台,那奴仆护院——齐数心中的不安越发扩大,顾不上身体酸痛,疾奔来到少爷的房门前,二话不说把门推将开来,便见他心心念念的楼千弦少爷正坐在榻上,仰着脖颈,正任由身前一红衣少年摆布。房中二人闻声投来探究的目光,齐叔此时终于看清少年的容颜。对方乍看之下,不过就比少爷年长几岁,尚未长开的稚嫩轮廓花颜靡丽,同少爷不相上下。少年长发披散,衣服的款子略显古旧,过长的衣摆铺散在地,看见是齐叔,便几不可察地颌首,接着照料楼千弦整理衣衫上的褶子。后来得了少爷的解释与指点,老齐好歹吁了一声,心中大石终于落地。洛蓝请齐叔去为二人备妥早膳,然后对楼千弦道,“账本和租子已经如数追回。”浑水摸鱼者众多,散步各地,洛蓝便清点了各处的产业,去信官府,又派人送去契约书作为佐证,迫使掌柜归还欠下的租子。俗语有云,打个巴掌给个甜枣。所谓甜枣,是留个转圜的余地,若掌柜如期奉还拖欠的钱财,便对外宣称是生意不景气,掌店的忙着过年,事情权当这样盖过去了。相反,所谓巴掌,则一板一眼按律法办理,封铺查验,夺了掌柜的职务将人撵出去,市井散步的消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而空置的铺子,最后则转交其他按时缴租的庄家打点。均是生意人,断不会不晓得名和利充当着怎样重要的地位。至于狼狈为奸的官场中人,略施小利,任其以为无所依归的楼小少爷愚昧无知,有机可乘,可瓜分楼家丰厚的家财,以至于生意。利在当前,故纷纷不辞劳苦帮忙追讨。洛蓝无必要进食,为了掩人耳目,他吩咐奴仆准备二人的碗筷后,守在门外,不得入内打扰。他挑挑拣拣,待碗筷沾了些许油污,便搁下象牙箸,坐到一旁校对账本。怪乎那如狼似虎的亲戚们消息灵通,雪后初霁,不约而同赶至,上门欲敲诈更多的钱财。护院敲响饭厅的雕花门,将此事禀报给二人知道,老齐叔闻讯,心中焦躁不能自已。见识过那些无赖的手段的他,恨不得破门冲进去将小少爷抱起来,一溜烟躲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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