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身体还没好,我是你的大夫,怎能在此时离开?况且,若你当真出了什么事,我和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陪你在一起的日子比我亲弟亲妹还长,怎能在此时弃你于不顾?”孟云钊说这话时语气激愤,许是气得狠了,瞪他的样子不像是在看患者,也不像是在看兄弟,更像是恨不能横刀相向的仇人。薛存芳沉吟良久,开口低声道:“风雨欲来,而你们该尽早从阴云下走脱。”“这些东西本有你的一份,”薛存芳摇了摇头,语气因一线犹疑而显得缥缈不定,“此事若了,不论如何,我应当都不会在京城了。”他弹劾了一个人——这人为武阳王,是皇帝亲二叔的嫡子,名义上的堂哥。薛存芳道:“只因先帝认为,薛氏穷兵黩武,数年来消耗甚巨,他有意与胡人议和,那时朝堂上支持议和之人不在少数。父亲回京,实则是势在必行。”“父亲是如何死的?兄长一直伴他左右,分明比谁都清楚!”“闵氏多年前已逝于太陵,她的宫女怎会千里迢迢突然现身在扶柳?”薛存芳徐徐摇首,叹了一口气,“是你被人设计了。”不止这五万人,还有另五万人,武阳王麾下的私兵足足有十万之众,被他偷偷养在了北疆的莽川原。武阳王昔年上报时,说这五万边民被囚胡地多年,早已妻离子散,无家可归,是自愿从军。可等聂徵抓人来问,这当中虽有人的情况确是如此,却也有不少人跪倒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哀哀欲绝。原来他们大多是被胁迫着留于此地,好不容易从胡地逃出生天,本以为重获自由,然而踏足国土十余年,竟无缘归乡,得见家中妻儿一面。他怔忡片刻,等到手上的疼痛之感一时过去了,方才抬起了头,“你再说一遍。”薛黎得到消息后,大哭了一场,而后被送往了扶柳……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帐,余光里隐隐瞥见有什么东西在闪动,他抬头看去,一眼见到了帐外人衣袂上以金线勾勒的行龙。起初他给聂泽上了密奏,聂泽本不赞同由他主理此案,此为谋逆不赦之罪,武阳王及一众党羽大多要被处以极刑、株连九族。聂泽为小弟顾虑,虑其为此沾染杀孽太重、招惹仇恨太深。可偏偏武阳王姓聂,这其中不知是否还牵扯进了皇族见不得人的阴私?唯有让同样姓聂、既可信任、又知分寸之人来处理——放眼朝野,此不过一人。二人正走在侯府的回廊,聂徵一路走来,面上尚且自持,脚下却是步履生风,其内心殷切期待可见一斑。“说是亲自登门向我赔罪,怎料去时好好一个人,来时把自己都给弄瞎了,害母亲将我狠狠斥责了一番。”孟云钊瞬时就松动了,“那自然没什么不可。”假山间的清涧顺着沟壑汩汩流动,水面下五色斑斓的锦鲤不时冒出头来吐息,惊动一个又一个涟漪,池畔的垂丝海棠于枝头垂落,如佳人临水照影,艳光四射,随不时袭来的一阵春风微微颤动……光阴大抵如斯,无形无色、却有诸般踪迹可循,唯独从这人身上流淌过时,仿佛比别处的都要慢上一分。他从枝头折下一枝开得正艳的海棠,毫无怜惜之意,只在将它借花献佛,辗转送至薛存芳面前时,那花被爱屋及乌地一并收拢到他饱含缠绵情意的眸底。薛存芳十六岁时被太后接到永宁宫养病,怎料其后非但没有好转,症状反而变本加厉,太医院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用尽了无数的灵丹妙药,仍不见起色……值此命悬一线之际,药王谷谷主入宫拜见,被太后请至永宁宫。不同于宫中太医谨慎到温吞,谷主游历江湖数十载,览闻辩见,一番诊治下来,断定薛存芳本身旧疾已无足轻重,他是中了毒。皇帝如何处理,就是他的家务事了。“‘水色’毒发后,毒性极为猛烈,再好的灵丹妙药也只能弃用,药王谷的解药不管用了,后来的解药是我为他特意研制的,其中只能融入可与之抗衡的毒方,以毒攻毒。”“他十七年来初回中山,已是人生地不熟,自己又看不到了,环伺左右,家中亲族也没什么可托付之人,”孟云钊郑重道,“齐王殿下,我唯有把他托付给你了。”聂徵执过他的手,五指紧密扣入他的指缝,道:“你也该和我走了。”“不,”聂徵不禁笑了,“是非常。”四面的屋舍将天井格成了四四方方的一小块,而这方寸之地已被正当怒放的紫藤充满了,紫藤无骨,攀援于架上,又垂落千万条柔蔓,袅袅婷婷,如烟如雾。头顶的一小片夜空上,正悬挂着一轮皓月,月华倾泻如练,映照得紫藤有如一片萤烁幽微的海浪。薛存芳就被拥簇在这海浪之中,他坐在秋千上,一只手牵系着秋千绳,仿佛在静静等候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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