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蕊跟着杨晟之身边多年,已知主子动了怒,不敢看杨晟之脸色,也不答腔,连杨晟之的腿也不敢抱了,只垂了头哭得抽抽搭搭的。杨晟之又问一遍:“问你话呢,方才她说的是实情不是?”翠蕊哽咽哭道:“三爷,这些年来,你身上穿的衣裳有多少是我的针线,你吃的糕饼点心有多少是我亲手制的,你扇子上挂的络子,腰间系的帕子,也全是我夜里在蜡烛底下一个个凝着心思做出来的,求你……求你……”杨晟之心里已全明白了,走到罗汉床前坐下来,看着翠蕊道:“三奶奶交代你的正是我的意思,你伺候我这么多年,到底主仆一场,眼见年纪大了,不为你打算是我们做主子的不宽仁。我本想着,等过两日上京,就留你在这抱竹轩里,待日后你家里给你择了人家,风风光光送你出去,也算是缘分一场。但你既存了这个心,我倒万万留不得你了!待我上京之后,你也收拾了东西家去罢。”翠蕊眼前黑了一黑,跪着爬到杨晟之跟前大哭道:“我不敢了!我再不敢了!三爷要打要骂只管发落,万万别打发我出去,我伺候了三爷这么些年,还求三爷给我留脸见人!”杨晟之缓缓道:“我给你留脸?你可给我留脸了?可给三奶奶留脸了?即便你伺候了我一场,有些脸面,也应该知道自己做丫头的本分!我此刻未发落你出去已是给你留脸了,过两日你便家去罢。”翠蕊哭得愈发厉害,苦苦哀求道:“三爷,我真再不敢了,你念在往日里……”一语未了,杨晟之便道:“你回罢,莫非让我此时就把你妈叫来带你出去不成?”翠蕊听杨晟之口气渐厉,登时住了口,浑身发软瘫在地上,檀雪和霁虹二人上前左右架住,将翠蕊带了下去。婉玉方才冷眼观瞧,见杨晟之打发了翠蕊,不由微微颔首,但面上不露一丝声色。此时杨晟之转过头看了看婉玉脸色,便要拉她的手。婉玉一把将手抽了回来,低头整着衣摆和宫绦,一声也不吭。杨晟之仍要去握婉玉的手,婉玉又将手夺了,低着头不说话。杨晟之抬头对怡人使了个眼色,怡人立时会意,带着丫鬟们出去了。杨晟之赔笑道:“三奶奶莫要生气了,我替那个没脸的丫头给三奶奶赔不是。”婉玉冷笑道:“不敢。下回你自己的丫头你自己打发,别回来闹得我受累不讨好,让人家主子爷们以为我介意个小丫头子,巴巴的耍淫威要撵她出去呢。”杨晟之知是自己先前误解让婉玉恼了,便上去揽她的肩膀,一径儿往怀里搂,婉玉挣扎不过只得伏在他胸膛上,杨晟之低了头道:“什么你的丫头我的丫头,我的就是你的,你就是院儿里天王老子,我都要听你的呢,何况那些个小丫头子?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不把我撵出去就是了。”婉玉冷着脸道:“说得好听,你看不上的丫头就让我做奸人打发了,看上的呢,自然自己做好人收用了,倒是打了手好算盘。”杨晟之哭笑不得,凑在婉玉耳边道:“哪儿有什么我看得上的丫头,你醋什么?小生我就看得上你一个,早已朝朝暮暮魂牵梦萦,生生死死以身相许了。”婉玉脸上发烫,推开杨晟之,瞠大眼睛道:“既如此,你方才还不信我?”杨晟之笑道:“我记着了,日后只信你的。”婉玉哼了一声道:“口蜜腹剑!”杨晟之搂着婉玉摇来晃去道:“三奶奶莫要再恼了,小生给奶奶赔不是,你就原谅则个。”婉玉伏在杨晟之胸膛上,一颗心早已给哄软了,何况她本就未曾生气,不过是借机拿捏罢了。两人在一处静静拥了半晌,婉玉道:“方才大嫂和二嫂都来了。”杨晟之皱了眉道:“她们俩来做什么?”婉玉道:“不过是闲话,可这两人倒很不投机,未说两三句就针锋对了麦芒。”杨晟之道:“大房和二房没有一日不闹腾的,咱们只管看着就是了。太太原就偏心大房,如今她侄女又做了大房媳妇儿,更了不得了,整个儿府里的事都由大房去理。二嫂子原来手里捏着权,怎能甘心情愿的放开手?二则她手脚不干净,如今太太吩咐家事一律不让她沾,二嫂看着大房眼红,镇日里跟二哥闹。”婉玉听了从炕桌上取了个填瓷青花茶碗,给杨晟之倒了杯茶,口中道:“你二哥倒是好性儿,如今二房这么些年还一无所出,鸾姐儿还把太太给二房的丫头给治死了,二哥也一声不吭的。”杨晟之冷笑道:“他哪儿是一声不吭,早就找着乐子了。青云班里原有个唱花旦的小戏子,唤做蔷官,虽是个男子,但生得白净标致,看着娇娇怯怯的,因爱自称‘奴家’,有好事之徒就给取了个诨号叫‘爱奴’,反比‘蔷官’之名叫得响了。二哥爱他跟珍宝似的,还问我借了五百两银子,凑上他五百两私房钱,把爱奴从戏班子里赎买出来,做了娈宠,除却进内院,在外都形影不离的。”婉玉吃了一惊,放下茶壶道:“二嫂知晓这事?她若知道是你给二哥银子赎小倌儿出来,还不来找寻来闹翻了天!”杨晟之道:“我和二哥有言在先,他定不会说是我给他银子。我也是瞧着二哥可怜,娶个河东狮,一肚子委屈窝囊,镇日里缩头缩脑的,好容易有个可心的人儿,他又巴巴的求上我,我怎能不帮衬一把?再者说,爱奴是个男人,二嫂即便知晓,恐也会睁一眼闭一眼罢。”婉玉摇了摇头笑道:“那倒未必。”后二人寻了别的话儿说,暂且不提。且说第二日正是婉玉回门之日,二人清早起床梳洗穿戴妥了,又命奶娘抱了珍哥儿来,一同坐马车回了梅府。梅海泉和吴夫人早已等候多时了,二人行了跪拜之礼,吴夫人忙扶了婉玉起来,握着她的手不住打量,见婉玉气色甚佳,眉目间笑意舒展,两颊一袭娇羞之色,心中略定。梅海泉则容色严肃,对杨晟之一招手道:“你随我来罢。”杨晟之不敢怠慢,忙跟在梅海泉身后,直进了正房外间的一处书房中,杨晟之留心打量,见房中极雅致,迎面挂数幅墨迹书法,其余三壁皆是书格,屋当中设一紫檀雕梅兰竹菊大案,案上设七八方端砚,又有黑漆牙雕笔筒、花梨百宝嵌笔筒、豆青釉夹彩梅竹笔筒等各色大笔筒,连带铜胎掐丝珐琅莲花笔架上全都满满当当插着大小毛笔。笔架旁设一蓝釉青花竹蝉笔洗,那边摆一官窑美人觚,内有一簇黄菊,花朵硕大如绣球一般。桌上散放着两三册书,正当中乌金釉瓷捆竹镇纸压着一张簪花小楷,落款为:“金钗客。”杨晟之暗道:“‘金钗’显然为女子名,而能出入正房书斋写字的必定为岳母大人了,梅家确为诗书礼乐之家,女流写出的字皆可羞煞男子,与杨家截然不同矣!”梅海泉绕到书案后坐了下来,杨晟之垂手站在书案前。梅海泉眯着眼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杨晟之打量了五六遭,见他今日穿大红底子绣金莲纹团花吉服,腰系绣金竹叶纹样的镶玉腰带,衬得整个人轩昂挺拔,愈发显出沉稳圆融的气度来。梅海泉忆及杨昊之举止轻浮、风流自赏,再一看眼前的杨晟之,立时觉得新姑爷愈发顺眼了些。心中暗叹一声:“罢了,女儿再嫁入杨家,也是她的命,只盼着这杨晟之真是个不同的,日后女儿能事事顺意,也了却我的心头之事了。”遂对杨晟之道:“日后进京有何打算?”杨晟之毕恭毕敬道:“小婿初打算散馆后留京任用,若不能留馆为翰林,便往六部,历练几年。这几日因婚事耽误了课业,回去必要苦读补上才是,翰林院中卧虎藏龙人才济济,我本是第三甲才点进的庶吉士,若不发奋定流于末等之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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