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最软弱狼狈的年岁。一朝失去照顾的十二岁孩童,怀抱着前路未知的茫然与恐惧,独自漫无目的地行在黑暗的小巷子里。因为太饿了去捡路边剩菜饭,却被周围蹲点埋伏的小混混们揪住揍打。威胁恫吓方征不要“抢他们吃的”。
都是最底层的可怜孩子,但在那时候也泾渭分明、弱肉强食。是方征第一次被社会混子毒打,浑身都挂了伤疤。身体和心中的痛楚就像锃亮的匕首照亮了他的前路。绝不会认输,放下一切去跟老天爷赌。幸福是没有了,眼泪也不值。
他小心包扎好显眼的伤,在固定探视时间第一次蹲在牛马棚外面。细缝看不清全貌,方征已经小心遮住比较显眼鼻青脸肿处。养父听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从那细缝里吃力问:“征儿……是不是受凉了呀?”
“不,没有。”方征听到温柔的声音,比受任何殴打都更容易落泪。这是值得他落泪的人和事。可他不能暴露。他有些控制不住,只能狼狈转过身想跑。牛马棚的探视口附近都是草垛,他四肢并用挪着。
“征儿……”方征刚转过身想遮蔽,忽然全身僵住,后腰椎处轻轻贴上的一根细长食指,费劲从细缝里探出来,刚好碰到他腰后受伤结疤的水滴形。宛如从那处往他身体里灌入一条澎湃的河流,激得全身毛孔颤栗,最后在心脏轰然炸开出海口。“不要骗我呀。”
“摔,摔的。”方征撒谎还没能太熟练,着急甚至四肢比划,“我没有……没有骗您……摔了个仰八,丢脸得很。”
“你这后腰上的小疤,捡回来的时候就有了……怎么又摔伤了,要小心些呀。”那细缝里的声音叹着气。
“我会注意的。原来我小时候就有这个疤了。”他低声道。
方征把眼泪全都逼了回去。养父声音有气无力。方征就像听着一座摇摇欲坠的沙堡。那食指点住的是一根虽然细小却足以拉垮精神的长线。这更让方征坚信了他的决定没有错——不能说,不能增加哪怕一根稻草,灯芯已然微弱,任何一丝细微的风都能吹熄。
“今早刚做完吴宓先生的《落花诗》。”养父细弱道,“是吴先生读王静安殁前画扇诗写的。‘我所爱之理想事物,均被潮流淘汰以去,甘为时代的落伍者’——是我要反省的事吧。”感伤身世的声音死气沉沉,自耽溺于无用论。
方征立刻提起了心:“您一直做的是实证探微——并不必——”
“征儿。”养父声音似乎精神好了些,方征的安慰起了作用,“本来很难过,看到你,就觉得不甘虚度光阴。如吴先生所说,‘我辈怀抱未容施展,然当强勉奋斗,不计成功之大小,至死而止’。”
方征这才红了眼眶:“您要什么,我都可以背诵来。研究便不必中断。”
“对于不太喜欢这些的征儿,是个大挑战。”那声音甚至咳嗽着轻轻笑了。
“记得您说过的……”方征也勉强配合着笑起来,“少壮不必有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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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哥哥,征哥哥。”催促声音把方征唤回现实,方征刚才一时走了神,想到了这疤痕——当然如今他才知道是胎记——成为逆鳞的往事。后来他一度不许任何人碰到那里,会唤回他身心痛苦感伤又颤栗的记忆。穿越过来后,玄思长老刑讯他的时候碰了一下,差点被方征砸死。后来连子锋阴差阳错强迫他身体接触……的时候,也点过不止一次。子锋一度不解方征反应为什么那么大,一开始还恶劣折腾过。若得知真相,也不知会如何肠子悔青。
不过方征此刻是没心情讲的,他悠悠对那几人道:“所以我才想了解,这东西有什么特殊?”
那几人看向方征的表情除了敬畏更多了一层亲近:“方族长,该我们问你吧。你这样有本事,不是恰好说明了有这纹样的人果然不一般,会做出大事来的。说不定你是我们失散的族人呢。”
方征心想,失散几千年的族人吗?他眼珠又溜溜转,“说不定真是。现在族人有个请求——”方征慢条斯理,“我想去华胥雕版那玉坑里看一下。”
“这……”那几个玉监工有些犹豫。方征趁热打铁,“说不定能找出更多佐证。阳纶也真的管不了你们了。当然你们还要替夏家守着我也没意见。但我总觉得——你们也应该心里有数——华胥人的玉,和你们这些世代生长在附近的族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搞不好就是华胥人的遗族。那些纹路里隐藏着传承秘密——换句话说,主人翁要看自家的东西,是天经地义的事吧。”
这话拉近距离感,而且潜台词便是,无论是玉监工,还是他方征,都可自认为这玉矿“主人翁”身份,无论是他们许可决断,还是自己去观看,都理所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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