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被他这般求婚,她只觉一盆冷水兜头而下,荒谬、可笑……杜乐茵睫毛有点湿,她眨了眨眼,忍住那股心酸泪意,重述道:“础洋,我们好聚好散吧。”她准备离开,却被人捉住了手腕,她迟疑地转身,看见简础洋在黑暗里显得迷茫扭曲的脸。他开口,向来沉稳的声音竟显得颤抖而破碎。“不是……乐乐……不是……”“不是什么?”杜乐茵看着他,湿润的眼是那样清明澄净,教人吐不出一句虚假的谎言。沉默间,简础洋看见她眸心底微弱的光,一点一点地黯了,消沉……消失,一片死寂。取而代之的,是泪。“我觉得自己好恶心,居然真的希望你骗我一辈子……我好想把这一年的回忆都忘了,那一点都不美好,我好痛苦,痛苦得快死了……”杜乐茵最后一点残余的期待没了,一把推开男人,搭上等候多时的出租车。她报上地址,泪流满面。她从口袋里掏出手,那朵白色玫瑰早已被她揉得破碎,一如她那卑微的对爱的向往。也好,她情愿什么也不留下,再也没有,什么牵挂……“如果我还有哀伤,让风吹散它……”她握紧了玫瑰。从此,她和那个人,再什么也不留了。简础洋杵在那儿,真的呆了。“你在医院里跟蜜亚的对话,我听见了。”“不爱我的我不爱,戒指还给你,我们……好聚好散吧。”而最后一幕,是她再没遮掩的泪。“我好想把这一年的回忆都忘了,那一点都不美好,我好痛苦,痛苦得快死了……”他不知道……她居然都知道了。事后回忆,他根本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如何回家的。先前在餐厅里喝了酒,加上自以为是的喜悦令他头脑呈现难得的空白状态,眼下却似被一口气抽干。他倒卧在客厅的沙发上,木然地瞥向阳台,那儿原先置放着几盆花,他不清楚花名,想当初买的时候。她在花市里挑了很久,笑问他。“你喜欢什么颜色?”他不置可否,随口答。“黑白灰。”杜乐茵听了一怔,噗哧一笑,随即好气又好笑地白了他一眼。“你叫我到哪里去找黑色跟灰色的花啊……好啦,就只能买白的了。”后来那盆小白花开了没,他不记得,也没注意,现今看来,已是无缘得见。思及此,他整个人僵在那儿,像具尸体,连呼吸的方式都忘了。他好一阵子动弹不得,半点声音都没发出,随即像是想到什么,猛地起身走至卧房。自从少了她,床被就没一天是整齐铺好的,但这不是重点。他倒卧在床上,一把扯过了棉被,猛地意识到不对——在他前往机场前,杜乐茵看着窗外,淡淡说了一句话。“真好,看气象报告说,这周都会是好天气。”当时他没放在心上,但现今想来,她极少出门,平日又长时间窝在建筑物里工作,哪会在意天气好不好?她是预谋的……全是预谋好的……她把家里每一处属于她的东西全清干净了,包含棉被枕套,重新洗涤,吝啬得一点气味都不留下。他浑身冰冷,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打开她的储物柜,里头堆了各式各样的物品,有些他记得,有些他已忘记,但全都是他送给她的……她没一样带走。她曾在他送她礼物时说:“础洋,我真的不需要这些。”“那你需要什么?”她笑了笑,眼睛里的光如黑夜星辰。“我需要的……你已经给我了。”不,他没有给她。因为给不了,不敢也不舍得给,所以只好拿其他东西作为补偿,他分明是经商的,怎就忘了天底下从不存在不公平的交易?即便有,那也不可能持久,他妄想用虚假的一切换取另一个人的真心,如今沦落到彻底失去的下场,实属活该,怪不了人……简础洋不知道自己这一晚是如何度过的。他只是躺在曾经属于两人的床上,哪怕用尽再多力气,除了洗衣粉的气味外再没嗅闻到一丝属于她的气息。口袋里的戒指在他翻身之时压痛他,他最后将之握在手心,像个护身符,这才蒙蒙胧胧地睡去。他作了一个梦。一个……关于很久之前的梦,久到他醒来忆起,不禁惊讶自己还记得。他死去的母亲抱着幼时的他,对着另一个女人信誓旦旦道:“我们绝对不会再从你跟你儿子身上夺走什么,包含唐这个姓……”他的母亲,本质里是一个正直到过分的女人。她人生里最大的污点,就是在一时不察的情况下,做了人家的第三者,即便早早抽身,在怀着他的情况下远走,避居乡下,可他的存在也已造成了伤害,甚至他与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唐湘邑,年纪只差了三个月。唐夫人毕竟是世家出身,获知消息,前后衡量下,愿意给予她二房的身份,并且让他这个私生子认祖归宗,他母亲却坚决地不同意。他的成长过程里,他的母亲总是一再告诫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要强求,尤其是你哥哥的,你多让着他,不管他要什么,都给他……”身为一个母亲,她很了不起,不论身份为何,她在各种压力下,断绝了唐家的后援,既严又慈,独自把少了父亲的那一份关爱也极力补给他。他的童年并无任何缺憾,正因为过得幸福,才会觉得连母亲愧欠的那份都该好好地赔给他的哥哥及唐夫人。所以他在唐夫人的要求之下进入集团,辅佐哥哥,纵使哥哥从不领情……他认定这是一份责任,所以在唐湘邑告知他将娶陶蜜亚时,他也忍住了心底那股翻腾,只沉沉道:“恭喜你。”他并未争取。那是一个不在选项内的选项,尽避……他之后有了后悔。隔天一早,简础洋好好地打理自己,把胡髭刮去、换下身上发绉的西装,重新打扮,在挑选领带时他怔了一会儿,但很快地选好一条,出门之际想起昨天上司的交代,只得绕去医院探望一下陶蜜亚的情况。自从两人上次不欢而散,他就没再看望过她,即便去了也只是跟看护做些交接,询问状况,回报上司。而这段期间,他没接过陶蜜亚打来任何一通电话,可见杜乐茵并未把这事告诉她。连自己最好的朋友都瞒着,她一个人究竟憋得有多辛苦?他没再想,怕一旦想下去,就会没完没了。医院里,陶蜜亚一见到他,脸上就像罩了十层寒霜。“一早就逼我看脏东西,是嫌我心情还不够差?”简础洋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不想见我就自己收敛点,你想浪费医疗资源多久?即便医院是唐家开的,主人姓唐不姓陶。”这话戳中陶蜜亚的痛处,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想离婚。”简础洋顿住。“……什么?”“我不是开玩笑的。”他知道。“湘邑同意?”陶蜜亚扯了扯唇。“为什么不?”在外界看来,他们这对“蜜糖夫妻”早已貌合神离,既然如此就没有任何延续的必要。“我先说,当初我和湘邑结婚,期限约好就只一年,我爱他……偏偏他不爱我,女人真的没办法跟不爱自己的人在一起……至少我不行,只要一想到未来都必须过这种生活,我就快疯了。”陶蜜亚说这番话是真心的。不论如何,简础洋仍是她信任的好友,不过还是不忘贬损两句。“怎那副表情?我离婚,你不开心?”什么表情?简础洋眼前没镜子,唯独确信心里除了一时的惊愕之外,竟无任何一丝喜悦或解脱的感觉。他瞅着她,曾经一度后悔没撒手追,眼睁睁地看她嫁给别人……他的异母哥哥兼上司,他本以为自己会纠结在这件事上,也许一辈子,然而这一刻,他却被自己的平静给吓到了。唯一吃惊的,大抵就是她和唐湘邑的婚姻有期限这回事。“你想好了?”“是。”陶蜜亚语气坚定,目光锐利。“这件事先别告诉茵茵……还有础洋,你听懂我刚才的意思了吗?女人真的没办法跟不爱自己的人在一起。”“我懂。”他淡淡笑道。所以……杜乐茵离开了。思及此,他胸口便有一股撕扯般的痛。得知陶蜜亚想离婚的决心,除了表示遗憾,他心底没有过多起伏,甚至没去质问唐湘邑两人当初结婚的缘由。这令他隐隐产生了一些茫然,好似心底的天秤早已倾斜,但自己竟无所觉。杜乐茵走了,他的言行举止并未因这些变化而有不同,他照样上班,该加班到几点就到几点,回到家里便洗澡睡觉,周而复始,规律至极。过了一个月,有一天,他忽然发觉这屋子太空了,空得像荒漠,教人窒闷不已。于是他弄了许多盆花放在阳台,偏又无暇照看,没一阵便枯了一片,很是凄惨。简础洋只得放弃种花,改买了许多王菲的专辑,任那空灵缥缈的女声如烟雾般填满她离去后显得空荡的屋子,却更显清冷。甚至于夜半醒来,他探手触摸隔壁床铺,空荡荡的,不禁浑身发冷,满头冷汗。那冷好似渗进了骨子里,他感觉构成“简础洋”这个人的一部分内核,正在逐渐衰败、死去,只剩身体机能还在运作,不会哭、不会笑,像个没有心的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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