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冷哼一声,斥道:“果真是个不知长进的混账东西!终日只知道瞧那些玩乐之道,不学正途!”宝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喝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低着脑袋站在后头,不敢说话。贾琏心想这贾政脾气也忒大了,动不动就“混账”、“孽畜”的喊,宝玉就算是有什么能力才干也要被他给喊的没了,遂忙笑着打圆场道:“老爷方才的顾虑,宝玉也是曾提过的,只不过侄儿未同老爷说起罢了,此事倒是侄儿之过了。”贾政摆手道:“你不必为这个孽畜分说,他那般无知愚蠢,如何能够想到这一层上去?”说罢怒哼了一声,将宝玉喊至跟前,要他为这屋子题匾额对联。“倘若不好,先打你嘴巴,再将你叉出去,免得杵在眼前瞧着烦心。”可怜宝玉受了贾政这样一通恶言恶语之后,言语之间都畏首畏尾起来,连着说了几句,贾政的面色是愈发阴霾。一旁的清客见状,生怕贾政真的当中打了宝玉,便有人忙开解道:“老世翁莫要责骂世兄,此处挂屏既为十三贝勒所赠,那这匾额之名也不可草率了,世兄想必也是有此一想,这才不敢妄下断言。”贾政冷声道:“早知道他平日最是个不思进取的,学里头的先生还说他诗文上有些长进,我瞧着分明就是狗屁长进!心思尽用到歪路上了,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孽障!”宝玉受着骂,头埋得更低,往贾琏那边儿递了个眼风,贾琏见状心里叹了口气,刚欲开口替宝玉求情,却听贾政对自己道:“几位世公说的倒也有理,琏儿,此处既得了十三贝勒亲赠挂屏,倒不知能否请到十三贝勒金口赐名。”贾琏诧异的瞪大了眸子,见众人皆是瞧着自己,不禁苦笑道:“十三贝勒日理万机,只怕他不能够腾出空来,更何况先前为这挂屏之事,已是劳烦了贝勒爷,如今……实在不是好再登门叨扰了。”贾政面露憾色,叹道:“如此说来倒也极是,实在是可惜,可惜了。”一旁有善察言观色之人忙笑道:“听闻这园子乃是琏二爷一手督建而成,既然如此,何不请琏二爷来题上一题?”贾琏听了连忙推辞,摆手道:“这可使不得,我这腹中墨水空空,哪里敢胡乱辱没了这园子呢?”贾政却颔首道:“嗳,很不必这样自谦,倘若题的不好便只当聊以解闷便是。”这哪里是解闷,分明就是供你们当做笑柄啊。贾琏心中叫苦不迭,简直恨死了那个提议的清客,就算他是为了保全宝玉,也不必将自己拖下水去啊。这儿这么多吃闲饭的文人墨客,随随便便挑出来一个,说些庸俗陈烂之词,根本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如今却硬要他献丑人前……贾琏现如今是骑虎难下,绞尽脑汁想了又想,脑子里却仍旧是空空如也。这儿挨着杏花,有什么东西是和杏花有关的呢?他低着头冥思苦想,脑子中却突然冒出了从前年少时候,去少年宫学曲子的情形。那时候母亲还尚在人世,她对自己期望极高,曾经盼着能发掘出自己体内的艺术潜质。只可惜事实证明,他身上真的没有一星半点的艺术细胞,当初练习一首曲子,足足练了三十多遍也记不下谱子来,惹得母亲非常失望。也正因如此,才终止了自己的“学艺生涯”。那个曲谱这么多年下来,当年就记得不全,如今贾琏更是早就忘了个精光。只是曲谱忘了,那首曲子的名字,贾琏却牢牢的记在了心里。贾琏在心中反复默念了两遍那曲子的名字,抬眸看向贾政,心中仍有些许忐忑,低声开口道:“侄儿不才,只能想出‘杏花天影’四字。”“妙啊!妙极!姜夔有词云‘倚兰桡、更少驻。金陵路、莺吟燕舞’,正名‘杏花天影’。此处既有杏花,又得活水向傍,影影绰绰之间自有一股俊雅之气。琏二哥哥这四个字,题的可真当是好。”贾琏颇为错愕的看向宝玉,贾政还未曾开口,却听他对自己这四个字好一番赞誉。贾琏一时尴尬,干笑了一声又望向贾政,本以为要狠遭一通数落批驳了,谁知贾政竟点了点头,道:“未尝不可,暂且如此,来日想出了好的再作定夺。”贾琏闻言简直不可置信,自己信口说出的一个词,竟然得了贾政的青睐。要知道这个人可是出了名的迂腐刻板,又自视甚高,对于旁的诗词文曲一律不大能瞧得入眼去。这……这可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吧?余下的几处,贾政因着方才喜欢了贾琏的题名,便要他再一一作上,只是贾琏哪里有那个本事,含糊其辞的随口说了几个名字,多为俗滥之辞。贾政闻言俱是摇头叹气,而宝玉却仿佛拨云见月一般,屡屡说出上佳之句来,贾政嘴上虽不说什么,面上的怒意却缓和了许多。这也是难怪的,眼瞅着侄儿这般不成气候,儿子却能够妙语如珠,换了是谁心里头也是定然欢喜的。贾琏心中忍不住哀叹一声,现在用脚趾头猜也能猜的出来,众人必定在暗自笑话,贾赦是那般的花天酒地,这贾琏的花名更是传的里外皆知。反观贾政一脉,实在是要争气的多了。待众人自园子之中走下了一圈来,宝玉早已有些待得烦闷了,正巧得贾政打发了他们二人下去。宝玉今日在贾政跟前小展才情,又没挨打,只是被不痛不痒的说了几句,面上喜气洋洋的,愈发衬得人面桃花了。贾琏本欲先回房去,这偷得浮生半日闲,同巧姐增进增进感情倒也没什么不好。小丫头现在见着他已懂得笑了,露出两排没长齐的小白牙,十分的可爱天真。宝玉见他要走,忙拉了一把,道:“今儿个多亏了有二哥哥在前头帮衬着,好容易得了老爷的喜欢,倘若不然,只怕又要吃一顿板子才算好过了。”贾琏笑道:“是你自个儿才情斐然,加之这些日子又进益不少,沉稳许多,老爷自然喜欢。得了,你也别在这儿同我道谢了,老太太那儿必定还惦记着,快些过去请安便是。同宝玉分别之后,贾琏刚进了院子,便听兴儿上前通传道:“禀二爷,东府的珍大爷说是请二爷晚上过府一叙。”贾琏问道:“可说了是为着什么事儿了么?”兴儿道:“仿佛是为着园子的事儿,珍大爷派来的人说的不甚周详,小的也不大清楚。”贾琏想到方才他和宝玉走后,贾珍似是又同贾政等人参详了片刻的,莫不是贾政又动起了什么心思,还要再作修改?贾琏想想便觉头疼不已,修这园子已是耗费了他极大的心力,又要提防着下头的人摸去了银子,又不能修的不合规制。只是他也知道,元春省亲就是近日来贾府上下的重中之重了,绝不可轻易敷衍了去,遂回屋换了身衣裳,叫了车便兀自去了东府。然而事实,却同贾琏所想大相径庭。贾珍喊他过去,倒更像是为了吃上一顿庆功宴,只说贾政对这园子喜欢的很,将众人夸赞云云。酒过三巡之后,贾珍又神秘兮兮的问起了贾琏,那些余下的官中银两之事。贾琏心中冷笑连连,就知道这合府上下没有一个手脚干净的人,贾珍之所以一直未问,原来就是想等这会子套他一次大的。只是贾琏又岂会那么容易就让他套了话去,总归两人都喝了不少,便把车轱辘话来回转,佯作不懂的同贾珍打了好半天的太极。最后总算是将贾珍灌了个人事不省,贾琏才得以脱身回府。归来之际已是子夜时分,二门上的小厮都打起了瞌睡,见贾琏回来了,连忙替他开了门。贾琏只道眼下天色晚了,不必惊动众人,提了灯笼自往屋去便是。兴儿替贾琏提着灯笼在前头走着,贾琏今晚也是着实喝了不少,脚下有些虚浮不稳,只是到了后院之时,忽然吹来一阵凉风。兴儿手中的灯笼,烛火“嗖”的晃了一晃,便灭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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