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怎么给灭了,二爷且在这儿等小的片刻,我这就去换一盏来。”贾琏本欲叫他不必麻烦,谁知兴儿却跑的极快,一转身便沿着小路跑了出去,贾琏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在此等着。今夜浓云密遮,不见明月,四下十分阴沉。然而就在此刻,贾琏却突然听见西处似乎有什么动静,一下一下,仿佛是铁锨陷入泥土的声音。这大半夜的,怎么会有这样的动静?贾琏已经记不起那句话究竟是“酒壮怂人胆”还是“酒壮英雄胆”,只知道自己的胆子仿佛真的比平日大了几分,循着声音就瞧了过去。只是这一眼,却险些没将贾琏骇死。西南边的一株大树下头,一人手执铁锨,不辨面容,正一下下翻着土,似乎是在埋什么东西。贾琏壮着胆子一瞧那东西的轮廓,却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双腿都发软了。那样圆球似的物件,莫不是个人头么?峰回路转贾琏给这一眼骇的魂飞魄散,脚下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一步,岂料却踩着了后头的落叶枯枝,“吱嘎”一声,在这寂静之地分外刺耳。前头那人仿若受了惊吓似的,将铁锨握在手中,转身就要向后跑去。贾琏也顾不上惊惶,倘若那人真是什么歹人,岂能任由他在府中游窜?连忙追着跑上前去。贾琏身形颀长,跑的不慢,兼之给方才那样一吓,酒已经清醒了大半,此时脚下倒是半点儿摇晃之势也没了。那人仿佛慌乱极了,跑到廊下之时竟忘了留神脚下的石阶,一下给绊在了回廊前,“哎呦哎呦”的叫唤了两声,刚想起身之时,却被贾琏一脚踩住了肩头。此时乌云渐散,月色稍浮,那人慌忙用衣袖遮着脸庞,贾琏用力的向下踩了一下,冷笑道:“还躲什么?我倒要看看你是哪一房的大爷,吃了雄心豹子胆不成?敢在府里头鬼鬼祟祟的,还不把脸抬起来!”那人被贾琏喝的浑身一抖,颤声讨饶,“琏二爷饶命,琏二爷饶命,可求求二爷别再嚷了,倘若再让别人听见了,那可就……那可就……”贾琏冷哼一声,只道:“既然知道怕了,那还不快将手挪开?”地上那人犹豫了片刻,怯怯的将手放下,转过脸来,同贾琏讪笑了两声。贾琏一瞧这人,却突然笑了两声,挪开了脚问道:“你作什么在院子里头装神弄鬼的?仔细别骇了别人。我问你,方才在那树下头,埋什么呢?”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凤姐的陪房旺儿的儿子,来春儿。贾琏对这人平素印象不深,只因是旺儿家的小子,故还能记得些。旺儿夫妇是凤姐的陪房,在她跟前算是得脸的下人了,这个儿子教养的却很不成气候,本想在贾琏身旁混个差事,却也处处不得用。他爹娘便断了让他当差的想头,只将他放在府外头,听说好酒好赌的厉害。来春儿摸着头嘿嘿笑了笑,从地上摸着爬了起来,眯起豆粒儿大的眼睛同贾琏谄笑道:“没有什么东西,只不过是外头朋友送的,不敢拿回家去,恐被我老子娘又一通盘问,这才……这才寻了个树根儿埋下的。”贾琏笑道:“哦?既然如此,想必绝非是什么不得见光的物件了。那不妨拿来给我也见识见识,你说如何?”来春儿额上淌下汗来,不住的用手背抹着,干笑道:“这……都是些寻常不过的东西,不敢浊了琏二爷的眼。更何况……这夜半三更的,二爷想必也累了,何必去瞧那些没所谓的东西呢?”贾琏冷笑道:“究竟有没有所谓,还得瞧过了才知道,你跟我过来。”来春儿心中暗自叫苦不迭,只是又不敢违逆了贾琏的话,只得跟在后头同他又回了方才的院落。只见贾琏指着那树根下头仍露出的大半个瓷器边儿道:“这便是你外头的朋友所赠?我怎么瞧着这花纹釉色,同府上所用如此相近呢。”其实这会儿光线昏暗,贾琏根本瞧不出那瓷器上头的花纹釉色,只不过他方才瞧着来春儿支支吾吾的神情举止,心中便已有了几分计较,此刻便拿这话来激一激他。果不其然,贾琏此言一出,来春儿更是惶遽无措,连话都不知如何说了。贾琏大喝一声,“大胆来春儿,平时念你老子娘在府中一贯规矩,我和二奶奶待你们家也可谓是实在不薄了。如今你竟做出这等不干不净之事,看来平素就是太宽纵了你!”来春儿此刻已经膝下一软跪在了地上,哆哆嗦嗦的哭求着贾琏开恩。恰逢兴儿也提着灯笼来了,见状不由一惊,只听贾琏道:“兴儿,将他先锁了去,关到柴房里头,待到明日天色大亮了,再好生赏他一顿棍子,由他老子娘自领了他去!这儿子手脚不干净,他老子娘只怕也脱不开干系,要我说,这一家子都合该撵了出去!”来春儿吓得涕泪横流,膝行上前抱住贾琏靴子,哀声苦求道:“琏二爷开恩,琏二爷开恩,小的是一时糊涂,往后再不敢了……再不敢了……二爷开恩,二爷开恩呐!倘若真将小的撵了出去,这往后小的也就没个活路了啊……二爷开恩……二爷开恩……”贾琏給兴儿使了个眼色,兴儿连忙上前将来春儿架了起来,口中训斥道:“你要仔细着!二爷今儿个本就酒喝得多了些,不欲听你这些无用的废话,你个小畜生还敢痴缠着二爷了不成?”贾琏笑了一笑,走上前来放缓了声音,道:“来春儿,你老子娘在我和二奶奶跟前一贯得脸,又是二奶奶带来的陪房,我也不愿扯破了脸皮。那东西是打哪儿摸来的?还不快说。”来春儿哆哆嗦嗦的低着头,小声说道:“是……是从书斋那儿……”“书斋?书斋便无人看顾了不成?这东西个头儿不小,倒是难为了你将他偷着运到了这儿。”来春儿吞了口口水,肩膀仍旧抖得厉害,“今儿个老爷高兴,回府之后赏了下人们吃酒,看着书斋的便也去了。小的就一时鬼迷了心窍,糊涂油蒙了心,做下这等天地不容的事来。小的知错了,当真知错了,只求琏二爷高抬贵手,饶了小的这一回吧。”贾琏笑了一声,将兴儿喊至跟前低声嘱咐了几句,便见兴儿自将那瓷器抬了出来,一路沿着回廊去了。贾琏此刻方同来春儿道:“你瞧瞧,为着你一个人儿,搭上了一家子的老脸。以你老子娘在府里头的月银,你怎么还跑进府里偷东西来了?倘若是让旁人撞见了,那我和你二奶奶还少不得要落个管教无方的罪名。”来春儿见贾琏已有松口的意思,忙道:“谁不知道二爷和二奶奶平素待咱们是最好不过的,只是前几日在外头……中了人家下的套子,输进去了五两银子。倘若让我老子娘知道了,还不掀了我的皮去……这才……嘿嘿,二爷海涵,饶过小的这一回吧。往后小的给您当牛做马,万死也不辞的。”就你这偷鸡摸狗的出息,谁敢让你去做什么万死不辞的事情?贾琏不屑的一哂,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也不是什么苛责死性儿的人,这样,你替我办一件事情。倘若办成了,今晚上这事儿就只当它没有,倘若是不成,照例大板子候着你,你看如何?”来春儿浑身一哆嗦,连忙道:“二爷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便是,小的一定办到。”贾琏道:“我要你去寻一样东西,不知是在你老子那儿还是你娘那儿,寻着了便拿来给我,这事儿就算得了。”来春儿问道:“小的家里头那三寸地方,竟还有二爷要的东西?二爷只管吩咐,便是那东西在油锅里头,小的也定然伸手去捞上一捞。”贾琏微微一哂,眉眼间俱都温和了几分,一字一字低声道:“我要一个账本,应当不薄,你好好找,找到了呈上来,二爷我还赏你五两银子,给你还上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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