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几声裂帛似的闷响,也不知道裹在里面的人是不是筋断骨折、皮开rou绽。华阳眼皮跳得厉害,片刻之后,竟是再次挣扎着醒了过来。他跪在阵心,急急地四处张望:「紫渊师兄?」这余烬之上除了滚滚浓烟,哪还有半个人影,直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才从空中传来一声巨响。华紫渊直直地跌落下来,半只手血rou模糊,也不知受了多重的伤,临近地面才身形一转,以膝点地,险险停下。华阳见他眼神阴鸷,吓了一大跳,正要赶过去看个究竟,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猛地拽住他,扼紧了他的喉咙。华阳被那人箍在怀里,rou贴着rou,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熏人欲吐,他艰难地扭过头,望见一张似是而非的故人面孔。那张脸上一只眼睛暗红如血,一只眼睛漆黑如墨,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似乎想弄清楚他有没有在怕。华阳浑身巨震,耳朵里嗡鸣一片,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周围的声音,那狐妖轻声笑了。「小道长,你似乎在白云观,也过得不好。」「紫渊……师兄……」华阳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一句话,「救我」这两个字,却始终说不出口。华紫渊仍跪在原地,胸前起伏不定。身后那妖怪似笑非笑地瞥着他,红得碜人的眼角斜斜上挑:「我带你走吧。」华阳只觉得一阵凉意直窜,额角密密麻麻的都是冷汗,连挣都不敢,又冲着华紫渊怯怯地唤了一句:「师兄?」那狐妖箍紧了他:「我最恨看见你的血了。我可不会拿刀子割你。」华阳抖如筛糠。那股腥臭的妖气笼罩着整座陆府,头顶无星无月,暗红色的云翳泼墨一般溅开,肆虐的火舌骤然一窒,不过半盏茶的工夫,焦土上缕缕余烟腾起。那人字字带笑:「修道有什么好的?」他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暴戾之气陡生,恨声又重复了一遍:「修道有什么好的?」那狐妖把头埋在华阳颈间,似乎有些想一口咬断他的喉管,快要咬上的时候又犹豫起来,分不清该不该就此杀了。华阳又累又恨,强撑了许久,膝盖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偏偏被那一双妖光大炽的眸子慑着魂魄,一动不能动,真正是濒临绝境。那狐妖只剩一件素白的中衣,站在暗红色的云翳下,见他摇摇晃晃,这才愤愤把尖牙收起,伸手扶在他腰间。不是不恨,却狠不下心杀了,又焦又躁,数千年来未曾有过。华紫渊单膝拄地,眼底恨意正浓:「留下姓名,此仇来日必报。」狐妖斜睥着他,话却是对华阳说的:「也对,道长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不知道从哪刮来的一阵妖风,吹得尘埃大作,满眼都是白白茫一片。等风散尽了,地上骤然多了四行一指来深的字,笔迹之狂狷恣肆,读来令人心头一悸。昨日花开满树红,今朝花落万枝空;糙木犹得春风令,白骨不复旧时容。夏鼎几迁龙虎气,谁言秦川帝王州?千古兴替七弦上,万里长空一倚楼。最后一个楼字长长拽出一笔,因他怒气未消,笔锋似一道剑气扫过。地上四行手笔,经这叫倚楼的狐妖一一诵出,倒有了寒风肃杀之气。他左手揽在华阳腰间,右袖一甩,乘着股妖风,朝金陵城外飞去,华阳到了半空,眼睛还呆呆看着华紫渊。等他们去远了,华紫渊又闭目调息了一会,华清华玄从断墙后走出来,压低了声音问:「真不管他了?」「师兄果然是铁石心肠。」华紫渊目光一沉。华阳被这狐妖慑着,浑浑噩噩地飞了半晌,忽然到了一座山明水秀的山头。那狐妖四处打量了一番,鼻翼抖了抖,哼了一声,把华阳从半空中往下一抛。华阳掉在枯叶堆里,痛得半个字也说不出。那狐妖脸色阴晴不定,站在枝桠上往下望。华阳蜷着手脚,胳膊上伤口未愈,这一摔,又淌了几行血珠子。那狐妖瞪着他,似乎受不了他出血的样子,过了好一会,才说:「我当年,剥皮之痛,也未像你这样……」华阳听见他说痛,渐渐笑了出来,视线中一片模糊,只能隐约辨认出那妖怪站在枝头。明明还是陆青川的脸,里面的人却变了,只是这样稍稍一想,就得拼命地忍,才能让眼里不至于落下泪来。「你懂什么,我本来是想要做青川的书僮。之后之所以做了道士……」华阳双眼通红,还在努力笑着,把埋在最心底的、结了血痂的秘密一件件重新剜出来。「是那老道士,跟、跟我说,青川命中注定要早夭……」他越是说,语气越是结巴,眼泪终于藏不住:「他说只有我入了道门,才……有望化解……」华阳说到这里,使劲用手臂挡着眼睛,只是还是有眼泪不断地渗出来,声音断断续续的。「我想为他好……却让他这十年尝尽人情冷暖,连个、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回来晚了……」他翻来覆去地哭同一句话,渐渐地竟是泣不成声:「是我、我回来晚了……」多少年前,陆小公子趴在墙头,笑得趾高气扬:「你还欠我一个名字。」多少年后,他终于有了道号,急匆匆地赶下山来,在陆府门前淋着雨,一见那人回来就大声喊着:「我叫华阳。华字辈,单名一个阳字,取天地纯阳之意……」原以为……赶上了……那狐妖磨着森白的牙,身形一沉,脚下花枝簌簌地抖下许多雪白的花,全落在华阳身边。这个道士,为什么不多想一想别的,与自己相关的?整天青川,也不想想他心里是何滋味。狐妖自顾自地在枝头坐下,等华阳把眼泪哭干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才叫了一声:「哭够了吧。」华阳仍拿双手挡着眼睛,许久才道:「怎么还不动手?」那妖怪愣了愣才问:「什么?」华阳闷笑起来:「你不是想杀了我吗?」狐妖哼了一声:「你的命值钱。」华阳的额发湿漉漉地糊在额头上,嘴唇微微翕动了两下,才认真道:「不值钱。」狐妖听得一扬眉:「不值钱?我用你一条命,换回我一张皮,你猜那观主会不会答应?」华阳闷笑了一声:「放虎归山,自然不会答应。」这狐妖歪着脑袋走了半天神,想的却是用一张皮换这道士,自己会不会答应……半天才说:「我倒想知道,那座破道观有什么好的,既没教会你本事,也没替陆青川改命,连你的命也不救。你要是我手下一只妖……」华阳听了这话,冷笑起来,恨恨道:「邪魔歪道,懂什么。」狐妖眼中煞气暴涨,从枝梢一掠而下,手一扬,竟是甩了华阳一耳光,反手又是一耳光,还待再打的时候,窥见华阳脸上的惊怒之色,这才冷哼一声,手腕一翻,把束发的猩红发带一解,吹了口妖气,喝道:「起来!」华阳正毫无防备的时候,只见半空一匹血红的绸缎哗的一声抖开,在他腰上捆了两匝,另一端正握在那妖怪的手里。狐妖手一提,华阳就晃悠悠升高了数尺,狐妖眯着眼,把缎子在手腕上缠了几圈,又一提。华阳四肢离地,手这才从眼睛上挪开,一动不敢动,直到额头紧挨着嫩绿的枝桠。那妖怪脚踩着一枝缀满繁花的花枝。衣袡素白,花树如雪,月色银霜,呼吸吐纳间冷香氤氲,除了手上殷红如血的红绸,天地之中仿佛再无第二种颜色。「狐妖!」华阳说着,气得有些发抖,牙齿把嘴巴咬得一片青白:「要杀就杀,动作麻利点。」那妖怪倏地笑了一笑,销魂蚀骨的艳色从端严自持的皮囊里一点一点浸出来,俊美无俦,简直耀花了人眼:「哪有那么容易。」说着,扶在华阳腰上的手一撤,那根红绸霎时绷紧,华阳瞪着眼睛,脸颊上还未消肿,刚静下来的花花世界再次天地倒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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