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用力挣起来:「留着她害人吗?」陆青川反而按得紧了些:「小道长。」他连唤了好几声,华阳这才静下来。陆青川唤来几个胆大的丫鬟,把尸身收殓了,换了寿衣,回过头,见华阳还攥着拳头站在原地,轻声劝道:「生死命数,都是天定的,你难过什么?」「要是你我死在这里,也是天定的命数?」陆青川看着他,过了会,竟然笑了:「除了命数,谁奈何得了我。」华阳怒极反笑:「青川,你说什么胡话!我想得开,这是命数未尽;我想不开,这是命数已尽。天命从来都是马后炮,人理才是真的,我从不信有什么天命!」陆青川见华阳气得不轻,静静移开视线,就算不刻意分辨,也能在浓重刺鼻的血腥味里,辨出哪些是属于华阳的血。多么熟悉,十年之中,日日夜夜,萦绕鼻间,直让他恨得咬牙。然而天命垂怜,这人如今就在此处。这样一想,心里反倒静了下来:「小道长,想活的活不成,想死的死不了,琢磨不透的,这才是命数。」华阳低着头,沉默了半天,突然骂了一句:「我不喜欢听什么,你就说什么。」他瘸着脚,掉头就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了一会,又停了下来。陆青川在他身后眯着眼睛,等着他开口。「青川……」华阳像是慌了神,回过头,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我在。」陆青川应着,嘴角噙着一抹笑。「你有没有看见我那头黑驴?」华阳用手比划着,不知何时,原本还站在不远处用蹄子刨土的驴子消失得无影无踪。院中残留着雨后湿润的气息,满天月华,照得云层脉络纵横。陆青川笑了起来:「不见了?」华阳胡乱地点了点头,额上已经冒了汗。他扶着一棵歪脖子树,四下张望了一会,还是没找到自己的坐骑。陆青川站在一旁,手背在身后,掌心里握着一张驴形的黄符,他拢紧手的时候,微弱的火光从他指fèng间透了出来,很快燃成了青烟。不过是小施惩戒,却忽然想看看他会作何反应。华阳声音中露着惶急:「我明明放在这,它只是一张符,总不能自己……」他说到这里,忽然抬起头,瞪着陆青川:「陆公子,没想到你还养了一帮偷驴的伙计。」陆青川闻言,敛了笑意,静静地望着华阳。他生得眉目俊挺,这不动声色的一眼,倒像是风吹涟漪,月色入怀。华阳愣了愣才说:「怎么,错怪了你不成?」陆青川往前走了几步,经过华阳身边,竟是不置一言。华阳伸出手,想拦住他,又硬生生收了回去:「走吧走吧,我一个人,反而落个清静。」听到这句话,陆青川才转过头来:「你腿脚不便,一个人回得去吗?」华阳脸涨得通红:「我没了坐骑,再剪一个就是。」他往怀里一掏,却掏了个空。一抬头,正对着陆青川的眼睛。月色下,那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华光潋滟,几能勾魂慑魄。那人伸出手:「我搀道长一程?」华阳脸上再次涨得通红,连声说:「不必。」他脚下一滑,又是一个趔趄。他退一步,陆青川往前进一步,几番进退,才停在离华阳一拳远的地方,低声笑起来;「我总说你不爱听的话?」华阳只觉得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偏偏这梦滚烫炽热,华丽浓艳。陆青川轻声说;「我说些你爱听的,如何?」他声音放得极轻,撩拨着耳膜。与这道士之间,那么多恩怨,非得一丝一丝算个两清不可。华阳睁大了眼睛,叫了一声:「青川?」陆青川看着他,过了许久,眼里的温度渐渐敛去,又变回了深不见底的颜色。「青川,又是青川。这么记挂他?」陆青川眼睛里七分冷意,三分嘲弄:「既然记挂,如今才来,不嫌太晚了?」华阳呆站在那,不知作何反应。陆青川又问了一次:「小道长,真不要人扶?」华阳这才把手伸过去。花墙辗转,苔痕斑斓,两人行了一住香的光景,华阳突然喃喃着开口:「青川,你说我回来晚了……我是不是、真回来晚了,都怪我。」陆青川侧头看着他,轻声笑道:「我可不会怪你。」华阳一时猜不透他是褒是损,细细咀嚼了一路,到了门口,才红着脸应了一声。华阳回了屋,直睡到日上中天才起。他走到井边,探着身子往井里照了照,把头发胡乱地挽成一个髻。然后才把水桶扔进去,灌满了水,绞着井绳拎上来。满园芳菲经昨夜风雨一润,越发开得灼灼其华。整座陆府出奇的静,日头一照,碧瓦流辉,群芳争妍,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华阳拿冷水泼了泼脸,冻得一个激灵,这才彻底醒了。他在院中守了好一会,终于等来个送菜的伙夫,食盒掀起,里面斋饭茶果一字摆开。华阳抓着面饼,在酱盘里一抹,边吃边问:「你家公子呢?」那人唯唯诺诺地应着:「几家商行都等着公子打点,恐怕抽不开身。」华阳想了想,道:「你知道昨晚出事了?」这家丁忙不迭地点头,正要收拾碗筷退出去,听见华阳又问:「这是第几回?」家丁神色越发慌乱:「第四回,道长,我只是个奴才。」华阳冲他笑了笑,从钱袋里摸出一两白银:「你别怕,哪四回?说清楚了就赏你。」那人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大房死得最早,到昨晚,几房妾室都死绝了。」华阳把银锭子在手里恋恋不舍地把玩了一会,这才递过去。等家丁走远,华阳掩上房门,用指头蘸了茶水,在桌上勾勒起陆府坐北朝南、背山面水的格局。他脚上刚结了痴,伤口又疼又痒,才描出个大致的模样,就忍不住去抓。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人说:「你这腿不要了?」华阳一抬头,看见陆青川倚门站着,玉冠博带,说不清的风流蕴藉。华阳想起昨夜的事,脸上有些发烫,嘴硬道:「我这是不破不立,大破大立。」陆青川笑了一会,折扇上花团锦簇,衬着院中大好风光:「难得天晴,我带你四下转转?」华阳连忙站起来:「真的?」他刚说出口,就发现自己说得莽撞,讪讪地又补了一句:「在观里,天不亮就要起来练拳,实在是闲不住。」陆青川后退了半步,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大笑起来:「不简单,不简单。」华阳受了奚落,闷不作声地跟着他走出一段,脚步间仍是趔趄。花枝沉甸甸地搭在墙头,陆青川从花墙下从从容容地走了过去,轻笑着:「你这性子,出什么家。」「师父也说我又馋又懒,出什么家。」「小道长,」陆青川回头望了他一眼:「你心肠还不够狠,做不了出家人。」华阳嘿嘿笑了几声:「这是哪的话。心肠软的,大多是出家人。」陆青川笑了一阵,便避而不谈。两人又走出一段,花影横斜过后,露出一堵月洞门。华阳忽然停下来,打听道:「青川,这附近住了谁?」陆青川回道:「是老爷子的养心斋。他卧病在c黄,恐怕不便见你。」华阳脸色一凝,跛着脚就往那边走。陆青川伸手一拦:「老头昏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等他醒了你再去。」华阳急道:「都火烧眉毛了,哪还等得及。」陆青川一挑眉,不再与他争辩。到了养心斋前,只见榕荫森森,大门两侧各镶着一幅抱柱金匾,推门进去,便看见堂屋正中供着一尊金身观音,绕过佛龛才是卧房。陆老爷果然还在昏睡,只有一截枯瘦如柴的手臂露在帐外。华阳连唤了几声:「陆老爷子,陆老爷子。」见无人响应,一双眼睛忍不住偷偷去瞄陆青川,显是被难住了。陆青川脸上自始至终带着笑,似乎觉得华阳束手无策的样子颇为有趣,直到房门忽轻忽重的响了几声,才整整衣冠:「又来催了。我还有帐目未算,先走一步。」华阳忙道:「你忙你的,青川,我在这里守着。」陆青川看了他一会,突然眯起眼睛,贴着华阳的耳根,轻声唤:「小道长。」华阳犹豫着应了一声,脸上有些泛红,耳朵又麻又痒,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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