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刹了车。那一刹那我听不到他的心跳声,过了两三秒,他的心脏擂鼓般跳着,他缓缓松开我坐到车座上,像是落水后濒死回生的人,大口大口喘着气。有一种说法,神将一个人分成两半投入人间,让这原本一体的两人一生流离寻觅。我们也许是被分割的两块阴阳相契的玉佩,可是各自在自己的人间磨损得久了,再也拼合不到原来的样子。我捂着眼睛,滚烫的泪水在掌缝里滑出去:“你走吧,最后一次,我放过你。”45我听了尧叔的建议,辞了工作,偶然得到了一份气象观测员的工作,便四处扛着设备边学边干。一干就是三年。黄昏的时候,我坐在甲板上,肠胃被摇摇晃晃的海浪搅得七荤八素,咸湿的海风夹杂着海鸟的笑声刮着我的脸庞。我起身打算去睡觉,却瞥见硕大的太阳泡在深碧的海水里,懒懒地染红了整片水天相接之处,灰蒙蒙的雾霭一笔笔不同色调的黄晕,蓦地教我想起一个人躺在浴缸里的场景,暖灯洒在他半截露出水面的身子上,他在水雾里的双眼依然是水,沉璧鲛珠,不复如是。天涯海角,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回去的时候,没想到是白晔接的我,他戴着半张脸那么大的墨镜和鸭舌帽,熟稔地接过我的行李,开车送我回了家。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旅途和工作中的见闻,待腹中略感饥饿的时候,他端着白粥和一个炒鸡蛋上了桌。我们像是一对普通的下了班的夫妻,坐在铺满灰尘的落地窗前,安静地吃晚饭。我抬头的时候,夕阳落在他的脸上,映得他的轮廓很深,我情不自禁地起身去吻他。在咫尺之遥,他闭上了眼睛,我却停下了。他睁开眼,笑着对我说:“既然回来了,就别走了。”前两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与一个男生隔着一扇窗户,他也许是白晔,也许是盛秋明,总之比印象中黑点,敲着玻璃跟我说话。我听不懂,意识被禁锢在躯体里,连思考我是谁我在何处都做不到,只好费力地去转自己的视野,试图在目光里对上他。他不知怎么就哭了,我想安慰他,没想到自己起了身,突然间发现自己能动了。此刻的白晔看着我,我能从他的双眸里看到满脸沧桑的自己。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却离开进了房间,出来的时候拖着一只小小的行李箱,将一个文件夹放在我面前。我打开文件夹,里面是签过我名字的离婚协议书,如今白晔两个字,也赫然在列。下面还有一张纸条,写着一个地址。我望向他,他吸了口气挤出笑意:“沐先生,多谢你这么多年来的照顾,我们有缘再见吧。”他挺直了脊背从容迈步,像是电影的过场,一帧一帧在夕阳里过渡消失。46入了夜,天空开始下雨,我的眼帘被一遍遍打湿而后被抬手擦干,我在单元楼的一间房门口停下,摁下了门铃。门被打开,里面的温暖也冲出来,与我撞了个满怀。盛秋明愣愣看着我,我注意到他头上挂着彩带,脸上还有奶油和口红。他抓了抓凌乱的衣摆,似乎想同我解释什么,但鼓了鼓腮什么也没说出来。我把他拥进怀里,他身上淡淡的气息渗入我的躯壳,我想起了那个梦中的少年,仿佛靠近他是我的本能。我在他耳边喃喃道:“从现在开始我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信,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你都不必解释,我喜欢你,无论如何想和你在一起,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都请你不要再抛弃我了,好不好?“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一往无前的人,但同样一条路,我走了三次。他紧紧的、用力地回抱住我,比那次在桥上还要用力,低声道:“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你就会后悔的。47我开了一家很小很小的公司,重新开始。小到什么程度呢,大概就是整个公司只需要老板晚上加班的样子。公司虽小,但水电房租都不轻松,我旅行过后,能动用的现金不多,反倒是刚晋升的秋明整天接济我。每天和他挤地铁吃便当,我反倒胖了不少,我摸着肚子上的游泳圈发愁,他却开心地捏着我的脸拍了拍:“胖了才好,省得那这张脸给我招蜂引蝶。”大概是我二十三岁的那场求婚结局太过惨烈,————————————————————————————————————————————————————————————————————————————————————————————————————————————————“我大概了解了。那你婚后的生活怎么样?能跟描述一下你的感受吗?”诊疗室里,医师翻过一页评测量表。对面的男人一低头,笑了:“婚后的感受么?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无论在哪里,或者是做什么,都毫无畏惧,就像小时候父母就在身后一样。我记得《霍乱时期的爱情》里有这样一句话:‘诚实的生活方式其实是按照自己身体的意愿行事,饿的时候才吃饭,爱的时候不必撒谎。’虽说有的时候需要一些善意的谎言和委曲求全,但我们都诚实的、充实地一起过着日子。”“那你能再说说噩梦开始的契机吗?”“三个月前,有人联系上我,问我长佩市郊外的那栋别墅愿不愿意卖,那栋山腰中的小楼曾是我和父母每年暑假都去玩耍的地方。他们自我十八岁离开后,我受尧家照顾,也未曾在踏足那间屋子,于是和对方说会考虑。“其实我一开始便不打算留下那栋房子,我的父亲是军人,母亲是军医,他们的祖籍并不在那座城市,只是为了分公司的业务才定居在那。尧叔在他们罹难后,按照他们生前的约定,将二人的骨灰撒到了澜沧江。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接到电话当天晚上就梦见了他们,醒来的时候枕头都湿了,秋明一直抱着我轻声安慰。“但噩梦却越来越频繁而痛苦,父母的面庞在梦里越来越模糊,即使梦里没有任何内容,我也哀恸地半夜醒来,抱着秋明哭泣。秋明特意陪我回了一趟别墅和云南,回来之后,我不再梦见他们,开始噩梦愈发难以摆脱,最终的内容变成了——秋明在空白的背景中坐地痛哭。他哭得撕心裂肺,和以前梦中的我一样,我想去安慰他,却仿佛我们之间多了一重玻璃屏障,我怎么也够不到他。只好逼着自己醒来,看着他蹙眉凝视着我,才安心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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