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远知不可能忘记他的面容。
这是那天带走温随的男人。
“……你好。”刘远知勉强咽下花生粒,仰头打量了一下这个男人。
男人穿着一件风衣,里面是黑色衬衫,他长手长脚,个子也很高,饭馆的桌子摆得密集且简陋,一下之间,空间似乎显得太狭窄了。
刘远知下意识又回过头去,看了眼温随。
原本只是想看一眼,但看了之后他就愣住了。
温随的平庸是各方面的,气质的温吞,说话的缓慢,眼神的光芒——他很少有表现出愤怒一类剧烈情绪的时候。
但这个男人一来,他整个人似乎就变了。
这种变化是很可怕的。一副贫瘠的身体忽然变得湿润,变得更脆弱,更柔软。平稳的眼波也转为闪烁。温随拿着杯子的手动了动,像是想要去拉那个男人的衣袖。
刘远知在鱼龙混杂的地方混了许多年,一眼就能看出温随和这男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他的舌头向来灵活,但在此刻却几乎哑了,再也说不出什么连珠妙语。
温随看到男人走来,轻声叫道:“翰如。”他眼含歉意地朝刘远知说:“远知,对不起,我可能要先走了。……之前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说,好吗?”
其实说早,也没有早多少,一顿饭已经吃尽了。刘远知酒喝的不少,此时有些上头,脸涨得通红,只能点头。
男人走在温随后面,低声对刘远知说了句“再见”。
清明时节的雨是很小的,细丝般地飘在空中。男人撑了把黑色的木柄重伞,单手搂住温随的肩膀,往外走。
路上水雾浓重,不一会,两个人的身影就完全看不见了。
温随奉献太多了,如果让他和一个女人相恋,结婚,他就必须继续把遮风挡雨的角色扮演下去,把好丈夫,好父亲的角色扮演下去。
谁想得到他渴望的是一份完全的支配,而他愿意为此完全臣服。
他太需要支柱和倚靠,也太需要抚慰和爱怜。
刘远知忽然发现自己想错了。
那个暴雨天,温随口中说的人,并不是夏妍。
运动会撞倒他的人,也并不是什么轻浮的情人。
原来是这个男人。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这个男人。
57
清明那天,君省瑜去给父母扫墓。
君垚梅望的墓近几年翻修过,石料都选了最好的,定期有人整修。君省瑜到的时候,墓碑前摆满了许多鲜花。
两位老人去世之后,还是有许多人记得他们。可即使声誉日隆,这毕竟已经是身后之事了。他们渐渐只是成为了书本里的一段文字,一个符号,一个模糊的,需要敬仰的概念。
再没有人知道,或愿意去了解他们究竟是严厉还是可亲,又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梅望在建国初的舞台上唱歌的模样,1965年在院子里托着头发弯腰的姿态,或是君垚坐在书桌前翻看字典,晚年养鸟的那些画面,都已经在岁月里变得渐渐淡漠。
斯人已逝,生者只顾奋力向前。
君省瑜独自站了会,转过身,在柏树丛间绕了几个弯,来到一处墓前。
君省知许芝林夫妇的墓和两位老人离得远,平凡老旧,被旁边的柏树枝环在一圈阴影里。
墓碑上的年轻人看上去二十多岁,脸庞有些凌厉,已经有深邃的模样,但笑得很腼腆。他旁边的女子面容温婉,眼睛里显现出坚强的气质。
近三十年过去,相片都要看不清了。
君省瑜显然比这个英年早逝的弟弟要来的有名。世人只记得君垚的女儿承其衣钵,学问精深,而那个在动荡年代独自度过少年岁月的幼子,已经淹没在1983年,春天的风中。
二十多年来,她一次也没带君翰如来过这块墓碑前。
她只远远地指过一次,告诉君翰如,你的父母在那里。那孩子沿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说知道了。
雨很小,但水雾却很重。君省瑜走了这些路,老花眼镜上已经朦朦胧胧一片,她拿手帕擦干净镜片后,忽然发现墓上似乎有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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