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呀!”又一个妇女背上扛着一个沙袋,手里还握着一把早就已经崩了刃的菜刀,嗓音沙哑地往前奔跑着,原先她也不过是武昌的一个普通妇女,在乡里也算是五大三粗的,干起活来,手脚不比男人慢,可是大顺军占领了武昌,将她那个乡的民众全部带走,她也被裹挟进了队伍里,成了饥兵的一员,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在饥兵营中给全队人洗衣做饭,说是全队人,实际上就是将一个乡的人编在一起,男女分工,行军打仗的时候也是如此,要是中途掉队了,能管就管,不能管就只能扔在路边等死了。这妇女原先在乡里体型还算是胖的,可是跟着大顺军转战南北,也算是饥兵营的老兵了,天天营养不良,早就跟其他人一样,变成了头大身子小,身上浮肿的饥民了。她也不知道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但是前几天上面的头领说,大顺军已经打到京师城下了,这就是最后一战,打下京师,灭了朝廷,杀了皇帝,好日子就来临了,再也不会有人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了。闯王得了天下,大家都有饭吃,都有田地种。
无疑,这种口号极具煽动性,人在绝望之中总要有一丝希望来支撑自己,拿下京师,让大顺得了天下,无疑就是希望。现在这妇女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将手中的沙袋给扔到护城河里去。“啊!”一声惨叫,她眼睁睁看见前面的一个饥兵被炮弹打断了小腿,一瞬间血流如注,沙包早就脱手了,他抱着自己的断腿在地上翻滚哀嚎着,妇女正要从他面前跑过,那饥兵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裤脚,哀求道:“大姐!救命!救救我!”人到了这个时候,求生是本能,更何况那饥兵也知道,留在这里百分之百是个死,初春的时候,天气还很冷,他又失血过多,拖下去就是死。妇女低头一看,这人还是她同乡,虽然二人非亲非故的,但总算混个脸熟,可是这时候了,谁还管得了谁,妇女连忙甩开那人的手道:“大兄弟,俺也救不了你了,这世道,人命不如狗,听天由命吧。”说罢也不看他,继续低着头往前跑,只留下身后的人继续惨叫。城头明军的炮火依然在不断发射,不过随着五万饥兵不断前移,刘宗敏的炮队也跟在后面压了上来,总算是可以跟城头明军来一场堂堂正正的炮战了。方才明军的火炮至少造成了一万多饥兵的伤亡,饥兵大阵足足被打薄了一层,可是这点人命在李自成眼中算不了什么,干大事者不拘小节。
轰轰轰,城下的火炮开始发威,压制了城头的火炮,李国桢连忙命令炮手们朝大顺军的火炮部队开火,城上城下隔河炮战,炮弹就在饥兵的头顶上飞过。城下的大顺军炮兵胜在数量多,城上胜在火炮质量好,神机营炮兵素质高。双方你来我往,打的不可开交。“扔!”终于,饥兵在付出了小两万人的伤亡之后,总算是摸到了护城河边,他们将身上背着的沙袋一下子扔进河里。
“他娘的,给老子顶住,把一窝蜂端上来!弓箭手火箭准备!”城头的李国桢都快急疯了,护城河要是利用好了能消灭不少敌军有生力量,他可不想这么快就失去这道屏障。好在京师军械局还有不少存货,反正都这个份上了,也不保留了,全都拿了出来,万历年间制造的火器还有一大把,干脆全部用了,李国桢让军械局将存货一股脑全部拉到了城墙上,将弓箭手召集过来,大家分一分,每个人的箭支上都绑上火药筒,放箭的时候点燃,能大大增加射程,虽然比不上火炮,但是能射到护城河对面的敌军。“预备!放!”随着李国桢一声令下,被明军抬上来的一窝蜂率先发威,其实这就是小型百虎齐奔,一个一窝蜂一般是三四十支火箭,嗖嗖嗖,一窝蜂的箭雨瞬间窜到了护城河边,刚刚准备扔下沙袋的饥兵猝不及防,惨叫着像割麦子一般被射倒了一大片,火箭的威力甚至将他们射的倒飞了出去。这还没完,一窝蜂装填缓慢,可是弓箭手的手速可不慢,城头上的明军张弓搭箭,在篝火中点燃箭支头部的火药之后,嗖的一声放手,虽然没什么准头,可是敌军阵型密集,直接覆盖射击就行了。铺天盖地的箭雨直扑饥兵而去,又是无数人惨叫着倒地。
前面的人不断惨死,后面的人依然往前压,来之前上官已经承诺了,只要将手中的沙袋扔进护城河中就算完成任务了,扔进去之后立马回来,下一波进攻也不会用到他们了,听起来很简单,不过是扔个沙袋到护城河里,可是谁能想到官兵布置了这么多火力。看着被射成刺猬一般的尸体,妇女已经麻木了,跟着大顺军这么长时间,什么样惨状的尸体她都见过,她不管那么多,跨过尸体冲到河边,将手中的沙袋呼啦一下扔进了河里,河里早就漂浮着不少尸体,鲜血染红了护城河,她的沙袋扔进去溅起了一朵不小的水花,或者说是血花比较合理。她也来不及看自己的成果,掉头就跑,心想着任务完成了,今晚总算能歇一歇了,上官说了,活着回去的今晚能吃三个黑面馒头,稀粥也能喝两大碗,总算是能吃一顿饱饭了。她正如是想着,只听见身后一阵怪啸,妇女下意识回头一看,直接一个黑点滋着火花由远而近,转瞬就到了她面前,噗嗤一下,从她的大腿处划过,火箭速度快,杀伤力也大,虽然没直接射中,可是这一下还是带走一大块血肉,一瞬间她的腿部血流如注,她一个踉跄站立不稳,身子向后一滑,扑通一声掉进了冰冷的护城河中。
妇女也不会水,初春的京师护城河,刚刚解冻没多久,河水寒冷刺骨,这些饥兵连个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掉进河里便迅速失温,妇女在河中胡乱挥舞着双手,拍打着河面,想叫却叫不出来,白白喝了一肚子的护城河水,恍惚中,她仿佛看见了湖广的老家,想起了那些在田间地头劳作的日子,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来打仗呢?直到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前,她还在思考着这个问题。扑通扑通,接连不断的沙袋和尸体掉入护城河中,妇女挥舞的双手也渐渐从河面上消失了。
“让田见秀再压五万人上去。”李自成从千里镜中显然看到了前方的战况,不过他很淡定,作为最高指挥官,这只能说是小场面,至少对他来说,什么样的大场面他没见识过,不过区区几万人的死伤,算不了什么,只是有些可惜,要是这些饥兵不是死在冲锋的路上,而是死在护城河边就好了,那样就可以将尸体和沙袋一起推进去,五万沙袋加上五万尸体,填河足够了。身边掌旗兵令旗挥舞了几下,早就按捺不住的田见秀大阵爆发出一阵呐喊,又是五万饥兵压了上去。
“疯子,真他娘的是疯子,打仗根本就不是这么个打法!”城楼上,一名百户失声叫道,他一边叫着,一边扶着垛口疯狂呕吐着,说起来这也是一名老兵了,他是崇祯元年皇太极南下之后当的兵,虽然他一直在京营当兵,可是没有经历过大规模的战争,饶是年纪已经三十余岁,但是如此惨烈的场面可没有见识过,在他看来,城下流贼饥兵的生命仿佛真的是蝼蚁一般,短短一个早上的时间,就有数万人躺在了城下,尸体的惨状让人不忍直视,什么样的死法都有,要知道,他们在前一刻还都是活生生的人,下一刻就变成了毫无生气的死尸,甚至是碎块。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本以为这样的惨烈场景可以让流贼收手,整军再战,可是谁能想到人家根本不在乎死亡,不仅没有退缩,反而又压上了数万人,跟前一波一模一样,一样的混乱军阵,一样的呐喊,一样的扛着沙包发疯一般往护城河冲,他真是不明白,难道这些人都不怕死吗?还是对于他们来说,死反而是一种解脱。
“嘿嘿嘿,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就快活了,大家就能前往极乐世界,不用在人间受苦了,死了好,嘿嘿嘿。”城下,无数的饥兵尸堆之中,一个穿着戏子衣服的人正在手舞足蹈说着什么,这家伙原来是武昌城内一个戏子,也被裹挟在饥兵之中,连戏服都没来得及脱,就这么稀里糊涂一路来到了京师城下,眼见同伴一个个惨死,他也精神失常了,在尸体中间跳起舞来,轰隆一声,一发炮弹击中了他,漫天血雾过后只剩下一片衣袖缓缓飘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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