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隐于市,亦隐于野,杜西洲的眼光向来要比她好。
且惜愁负着手,一步一步踩着山间青苔小道,慢慢寻到了杜西洲的居处。那里仍是三棵老桂,两间旧屋,一所竹亭,多年未访,半点不变。
竹亭所在,下望寺檐,远眺西湖,亭下设了一桌,一个蓝衣短打的男子,正背着身,面朝湖景作画。且惜愁踏完最后一级山阶,立在竹亭之外,右手折扇轻轻敲着自己的左掌心,一言不发看着他的背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男子笔尖稍顿,并不转身,只有些不耐烦地道:“喂喂喂,门口那个,讨水在左屋,问路不清楚,聊天没工夫,送客!”
且惜愁折扇一张,缓缓地道:“西洲,我就在等你有工夫的时候。”
杜西洲显然一怔,突然将手中画笔一甩,转过身来。
“哟,原来竟是愁哥!”他看了且惜愁半天,方才略带惊异地道,“多年不见!”
且惜愁摇扇道:“莫非你已经认不出我?”
“就是因为你半点没变,我才觉得惊奇。”杜西洲上下打量着她,“六年前望湖楼一别,算起来你今年是……是多少岁?”
且惜愁哂道:“何必提年纪。”
杜西洲转过身,将画桌一推,从旁边拉过两张旧竹椅,搬到荫处。“六年不见,穿男装的爱好没变,惜言如金的脾气也没变,早跟我打声招呼不会?何必闷葫芦一个杵在门口。”
且惜愁微微一笑,走过去,在椅中坐下。
杜西洲道:“你坐着,我给你倒壶凉茶。”一边说,一边快步进屋,又拖了张小竹几出来。几上搁着茶壶茶杯。
茶具是很普通的白瓷,茶叶是很普通的龙井,且惜愁自己倒了半杯,端起浅饮半口。
“我说愁哥。”杜西洲也坐了下来,看着她,看了半天,问道,“你怎么有空上我这里来,那时咱们分手的时候,你还说……难道六年的时间,你练成了‘不收’?”
且惜愁道:“‘不收’不成不出关,六年前我说过。”
“哟,好友愁哥。”杜西洲道,“那我真是荣幸,你一出关就直奔钱塘拜访我来。”
且惜愁啜着茶水,想了片刻,抬头道:“实际上,我来取六年前寄放在你这里的东西。”
“惜愁!”杜西洲打断了她,提高了声音,“你怎么一点不客套,何必说的这么直白?给我留点遐想不是挺好?”
且惜愁微微一笑,道:“我原本觉得对你不必客套。”
杜西洲摇摇头,叹了口气,道:“算了算了,你这个人,我也知道。不过愁兄弟,你一出关就找我要家伙,是不是太心急了点。难道你在桃林筑过的太平日子不好?你不绣花吧,天天钓钓鱼打打鸟,要实在闲得慌,天南地北遛一圈散散心,你还要那玩意干啥?难道要再出江湖?”
且惜愁微一颔首。
杜西洲看着她,片刻,问道:“为了叶平安?你要为他报仇?”
且惜愁眼帘微垂,并不直接回答,只道:“那时在望湖楼,叶平安跟我说过一句话。”
杜西洲道:“哦?什么话。”
且惜愁道:“报仇。”
杜西洲不禁一怔,想了很久,忽地笑道:“嘿!一句话,我知道那句话!”杜西洲看着她道,“那时你们俩比试也比试过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头也晕了舌头也大了,你说你要回桃林筑闭关练‘不收’,叶平安那小子本来话就多,喝到那样,就差没地上乱爬——‘惜愁你好好练,我将来要有个好歹,靠你给我报仇!’”
杜西洲怪腔怪调学着叶平安的醉话:“那不过是喝醉以后的玩笑话,戏言而已。”
且惜愁淡淡一笑,道:“戏言也是我的承诺。”
杜西洲送到唇边的茶杯忽然一顿,过了一会,哂道:“惜愁,你这个人就是太认真。不过有你这样的朋友,叶平安也算值了。”
且惜愁道:“你也是我的朋友。”
“哈!”杜西洲饮了口茶道,“罢罢罢,我也是你的朋友,不过只是一起喝茶扯淡的朋友,我还不想有你给我报仇的一天。既然你记挂着叶平安那小子的事,想必已经故地重游,去过了望湖楼?”
且惜愁点了点头:“嗯。可是望湖楼里进出的江湖人很多,所以我没有进去。”
“怕被认出来?”杜西洲揶揄道,“照我说呢,愁哥,你退隐这么些年,正巧可以上望湖楼出出风头。”
且惜愁只是一哂,喝着茶不言语。
杜西洲也片刻沉默,却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有些认真地道:“惜愁,听我的,不要去报仇。”
且惜愁问道:“为什么?”
杜西洲道:“江湖变数太多,你、我,谁也料不到会发生什么,一步江湖无尽期,哪怕……”说到这里,故意将语气一顿:“哪怕你是天下刀尊流水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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