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京,公府。
“公子,我等据您所言,前去查探了汝南世子的底细,发觉此人自天授十二年起,便久不在汝南。汝南王府的下人称,这位世子此前每逢年关才会回来一趟,冷心冷肺,与王爷王妃均不太亲近,甚至...”
那下属停顿片刻,方才道:“曾有人听闻汝南王于醉后痛斥世子,说他不择手段、目无尊长;而王妃则哭号着令王爷不要酒后失言,二位似乎都对汝南世子...怀有敬畏和恐惧。”
那家仆还喋喋不休地说道:“王爷和王妃不知,他们说这话的时候那世子正在门外想要进去问安呢,这如今不上不下的,在那长阶上杵了许久,都快淋成了个雪人,才转身离开。”
不过这话,就没必要向上汇报了。
另一名幕僚道:“昔年陛下召各州世子入京,为贺大越百年国运,遂令国子监教习授诸世子文武之艺,又将他们留置宫中。我查阅了宫中典籍,昔年诸世子本同居重华、兴圣两宫内,但后来陛下怜惜他们少小离家,又令后妃认养世子,教于膝下。汝南世子同玉平、齐昌两地的世子在一段时日后皆被送入章贵妃的未央宫中,但玉平世子在一年后不知为何暴毙身亡,太医院说是患了痢疾;而齐昌王在玉平世子过世的次年突然接连上书,称齐昌王妃不忍与幼子分别,忧思过重,请陛下准许齐昌世子回封地探亲,但那位世子却被匪盗绞杀,横死途中,惟有汝南世子安然无恙。接着又过了两年,陛下便开恩放归诸世子回封地。”
“今上多疑,大费周章地擢选各地世子入京,从前只以为是想要挟世子以令诸王,今日来看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今上膝下无子,平宁公主一介女流,不足以承嗣。如今看来,今上早已不指望让亲生子继承大统,故在十年前便草灰蛇线、布局千里。”
“启禀公子,清河的线报称,汝南世子于清河大刀阔斧地削权世家、威逼商会、入主官衙,态度强硬,一反在京中处事的怀柔之态。”
黎攸听到此处,抬眼问了句:“平宁在清河诸事可还顺畅?”
下面的人不敢提及平宁公主遇伏、而自己赶路不及之事,惟恐被这位主发落,便斟酌着道:“公主殿下已与清河谢氏搭上线了,如今正以谢氏表小姐的身份与清河章氏的小姐交游,并未出过什么差错。”
黎攸神情舒展:“她玩得尽兴便好。”
“至于那位汝南世子,如此迫切地在清河施展拳脚,想必是得了某些人的青眼,急于做个立功的马前卒罢了。如今陛下大力提拔庶族官僚,朝中世家子弟的位置已被夺去半壁江山,那梁澈也算是半个贵妃门生,自然也要代为敲打清河世族。”
黎轻轻哼唱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赈灾使者身居要职,如此尽心尽力,若是一招不慎,便可能被反咬扑杀。英年早逝固然令人叹惋,不过很快就会有人顶替他的位置,想来也不会耽误清河赈灾的大计。便暂时把表妹身边的人抽调去会会这位世子罢。”
黎攸光风霁月地笑了起来:“荣华谢后,处处杀机。泼天富贵迷人眼,可又有多少人能有福分承接得住?古往今来,天选之子鲜,而中道崩殂者众。清河的水土养人,必然不至于辱没了他,便让世子长眠于那宝地吧。”
梁澈带着一拨羽林卫及部分衙役,行走在山间阴翳之处。清河宝塔山本为此地名胜,曾有佛缘,日日皆有人暮鼓晨钟、前来祷告。但乱世无常,宝塔山潜心修行的僧众们愈加清贫,随后几乎都遣散还俗,反而是另一处普宁寺的香火,因受到章家的供养,日渐昌隆。
宝塔山的香火没落,戾气却弥盛。清河一带早期的流寇匪徒,都曾在此地安营扎寨,开疆拓土,使这昔日的清修之地日夜毋宁。而这些匪徒们不但杀性极重,还奸猾狡诈,一旦藏入林间便无迹可寻,忽然杀将出来时却又叫人措手不及。他们善于审时度势,自梁澈来到清河之后便鲜少劫掠公家,但对平民百姓的搜刮却日益刻毒。民间因此怨声载道,直斥官府无能。此前的地方官或巡查使也曾领着人与那贼人短兵相接,但始终未能根除,不过是隔靴搔痒似的取下几个首级交差,这反而使清河匪患愈演愈烈。
梁澈从山脚行至山腰,一路不燃篝火、不发异响,平静无波。他们一行人暂且在山腰的一处溪涧旁歇息。身边的侍卫对梁澈恭谨劝道:“大人此行辛苦,且闭目养神片刻,由属下代为观测。一旦有风吹草动,便立时向大人通禀。”
梁澈正欲作答,却见溪涧旁的林荫隐有颤动吱呀之声,溪旁花草却岿然不动,可见此时无风。梁澈瞳孔倏然间扩大,惊觉后咬牙惊怒道:“警戒卧倒,此处有弓弩!”
训练有素的羽林卫们迅速分散开来找寻掩体,而平日里偷懒打滑的衙役们慌乱不堪,一时间耳边惟有利器腾空之声,冷光于瞬间撕裂天穹,在穿透的闷声中收割性命,反应不及的人只能眼看着杀器逼近而挣扎不起,最后定格在永恒的绝望中。
弓弩乃所耗靡巨的重器,即便是军中,也不多见,且均为军中督造。军中的弓弩皆有编号记载,且各家都视若珍宝,不肯轻易出借。若非此事牵连了哪家军队,便是民间有人私造弓弩,这可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不过眼下显然容不得梁澈多想,对方知道梁澈身边跟着的,乃天子近卫,因此也有备而来。他们不惜出动弓弩,便是没有打算留下活口,这必然不是区区落草为寇的贼首能办到的事。
那弓弩飒踏如流星,接连击杀数人,之后便将森冷的箭尖对准了梁澈。弩箭四起,击碎山间本就摇摇欲坠的掩体,接着便是侍卫的血肉之躯。待到梁澈身边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之时,从林中窜出几位身形敏捷的杀手,腾挪转移数次便来到梁澈身边。
梁澈的臂膀在躲闪间已被弩箭擦伤,豁出血淋淋的口子,他不管不顾撕裂的伤口,灵巧地躲避着铺天盖地而来的杀机,在剩余侍卫的协助下格挡,顺手行云流水地反杀了数人。
多亏少年时皇家羽林卫之首的特训,眼下对方的弓弩似乎已经快要用尽,倾泻而出的杀手不敌梁澈和羽林卫们默契的配合,局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形势陡然间似乎便要转危为安——
下一刹,那殊死抵抗本欲自绝的最后一名杀手以不可置信的表情被身后的蒙面人以刀剑穿透——第三波人加入了战局。新来的蒙面人虽并非此前杀手的同谋,但也不是梁澈的援手。他们在清剿了此前残余的人之后,便将利刃对准了已是强弩之末的梁澈等人。
梁澈的面上泛着沉沉怒意,自他上位以来,就再也没有此刻一般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时候。他果断地在彻底落于下风之时沿着溪涧向山脚下奔逃,但他苦力周旋已久,加之受伤未愈,岂是养精蓄锐、只等坐收渔翁之利之人的对手。身后追逐的脚步声、喘息声和利器相撞、刺破虚空的声音迅速逼近,几乎到了后心的紧要之处。
电光火石之间,梁澈急促地转身与贴得最近的蒙面人过了一招,他本就伤重难支,一下就被击败,伤势瞬间加深,他闷哼一声顺着推移的力道滚下山崖,只留下席卷裹挟而下的碎石与尘土。
那蒙面人之手伫立于山崖之上,冷冷下望。下方激流湍急,人已不见踪影。身后的随从大气都不敢出,须臾之后,才听领头之人道:“长公子已然发话,死要见尸,今日就算是他埋进了水底,也要给我挖出来。”
一众人乌泱泱地快速行进,沿着河道搜寻起来。
梁昭从章府回来,已至午后,待到傍晚时分,她传唤徐冲,问道:“大人那处至今仍无半分消息?”
徐冲面色凝重,显然颇为牵挂,只是摇了摇头。
梁昭踱步片刻,道:“以梁澈的性子,他不会半点消息都传不回来,多少也会让我们吃颗定心丸,此事古怪。眼下清河需要主事之人,不是谁都有他的手腕和魄力,我又无法轻易亮明身份。为今之计,若明日晨起,已然毫无消息,我们便带人亲入宝塔山寻他。”
徐冲却回绝了她:“羽林卫只听令牌行事,我们这一支的令牌在大人手里,大人临行前吩咐过要护卫您,不可轻易出城。因此底下的弟兄们,恐怕无法听从您的指示。”
梁昭怒意方起,却见徐冲又道:“事急从权,我不能拿底下兄弟们的前程作赌。但前去宝塔山剿匪的,亦有我的手足恩亲,我不能放任不管。徐冲愿豁出这一身羽林卫制服,陪您前往。届时我将假意号令他们镇守府内,再偷偷伴您出城。只是不知——
徐冲抬头,依旧是那股无惧天地的桀骜和张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恕徐冲直言,您可有胆量,直面未知的重重杀机?”
梁昭端详了他片刻,道:“我是不是一贯纵容,才能让你次次冒犯?”
未及徐冲反应,她丢下一句:“不过懂得变通,尚算可用,将功抵过了。我的身家性命,可全数押在你身上了,拿出你全部的看家本事,否则,你剩下的兄弟也要一并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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