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没等来个好,请来的大厨擅做西餐,生冷食材居多,不合胃口,赵伏波吃了两口就停了刀叉,自行上楼去酒柜点了一瓶干红,让佣人倒入醒酒器。魏璠慢条斯理吃掉半个小时,才去二楼封露台寻她,赵伏波已经喝下去小半杯,这让人有点出乎意料。魏璠知道除了必要的应酬,她不碰酒,抽烟都是在人面前,一个人的时候基本不点烟,更不会有“小酌一杯”的情操,是以魏璠的第一反应是她碰上事儿了。自过年就压在胸膛里的黑皮文件,与最近的事纠纠缠缠,拧成了一锅干咸菜,毛齁齁地梗在心里,魏璠几次咬牙切齿想将之一锅倒了,却粘连地下不去手。到底将赵伏波看作什么,她也说不清,只知道她得管着她,看她长大,看她老去,看她平安喜乐过完这一辈子。赵伏波手捻着杯脚,目光越过几丛绿植,停留在后院波光粼粼的泳池,她酒品不差,与其说安静,不如说冷漠。然而很快耳根就难讨清净了,魏璠过来衣袂带风,连珠带炮砸下一堆问号,将她从沉思中炸回一方天地:“你到底让侯二干什么去了?见谁?你给我爸的是什么东西?你打算怎么打压原纪?你别装,你喝酒就是有事。”赵伏波张了张口,然后说:“我消食。”魏璠给她顶了一下,逼人的气势仿佛被腰斩。可她很快重振旗鼓,太多的事情,太多的问题,她恨不得把这个人掰扯碎了,每寸心都好好翻查,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那行,咱们从头掰,我爸一直怀疑丁一双车祸是你做的,还有郑隗……我想原纪那边也一定是这个说辞,你的呢?”赵伏波低头笑了两声。“这不是开玩笑,看着我的眼睛说!”赵伏波就抬眼,笑容淡到无痕:“都说是我杀的,那就是我吧。”“伏波,他人说他人的,我信你的。”魏璠说,“我知道你有责任,但不是杀人的责任,否则没命的不止这几个了。”赵伏波垂头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失笑:“你都这样偏袒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有那么一刹,魏璠只觉时间结冰卡壳,满腔怨怒消失无踪,她抿了抿嘴唇,伸出手,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摸了摸她后脑勺,“你一直是天使。”对面那双瞳仁忽然颤了一下。辱骂与诽谤都视同无物,这样温柔的一句话,却涌出那么多痛来。她垂眸,放下玻璃杯:“不是了。”“伏波,伏波!”赵伏波说完话转头就大步往屋内走,魏璠惊诧她怎么突然闹起脾气,放下酒杯追在后头,一路跟进了拐角的洗手间,只见她躬身打开水龙头,将晚上吃的沙拉全原封不动返还出来,混合着红酒,仿佛往下吐血,简直有点惊悚了。魏璠头脑空白了两秒,都忘了扶她,多眠、呕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震惊一闪而过,脸色迅速凝重下来:“你……”赵伏波有气无力撑住身体:“去你的吧,我前天刚来。”魏璠仍不放心:“平时都有安全措施么?”赵伏波拿纸擦嘴,听了这话不由冷笑:“我看起来,会在这种事上犯错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魏璠从小听她妈讲稗官野史,奇奇怪怪的病症听了不少,硬是叫来魏家老牌私人医生,结果诊出有点轻微胃炎,应忌烟酒及辛辣冷热——赵伏波这一天犯了十之五六,在两双眼睛的督促下默默吃了药,苦得直叹口气:“像我这种遗千年的祸害,心里有谱,不容易得病,放着不管,两天就好了。”魏璠不依不饶:“不行,杨医生,再挂个吊水。”赵伏波:“我没病。”“没病就挂葡萄糖。”“……”杨医生老当益壮,抽出一根皮筋就要绑胳膊找血管,赵伏波反抗无果,认了:“轻点啊,人老经不起折腾。”眼见“千年老妖”伏诛,魏璠的思绪就已经彻底跑偏了,直接一步作三步跳,考虑起更现实的事了:“那你继承人是定赵访风了?”说完有些难办地蹙眉,“董事会不怎么待见她啊,你也听到许多人嚼舌根,她原本不姓赵。”赵伏波一哂:“这跟她姓什么没关系,她违背母亲的意愿把前程押给我,我的第一继承人就不会变更。这不是血缘问题,是信义问题。”杨医生一针扎进去,她轻微一嘶,眼角轻微抽动,但很快平静。魏璠客观道:“你得再考虑一下,你指派给她的人,她压不住的。”赵伏波无所谓道:“我不是还活着么。”闹腾几个来回,魏璠才想起还要跟她唠另外一件大事。“你到底怎么想的,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她也搞不清人家里的那本经,十分注意措辞,“你不是拿自己玩乐的人,要是觉得不好开口,我做东,一起吃个饭。”“千万别。”赵伏波单手捏圆了纸巾,投进纸篓,“强行杀青是大忌。”“杀青?”赵伏波笑起来,话音极轻,几乎只有气流从喉咙中流出,混合了无望与渴望:“他最爱的姑娘死了,他会找我拼命的。”她的笑容那样美,像孩子看见了星星。魏璠心里是明白的,既是赌徒,血管里流淌的就是疯血,只是她一厢情愿,将赵伏波看作不敌世事的孩子。正所谓,明白归明白,人却是人。不论是小天使还是小疯子,她心里头都溢足了酸软,她就是过不去自己的那个坎,无数人闭着眼跨过,只有她决意睁大眼,望进深渊。服用的药物中有少许的助眠作用,赵伏波不再说话,合上眼,似是小憩,杨医生低声叮嘱注意事项,随生活助理走了出去,空气短暂沉凝。魏璠盯着吊瓶,半晌又转到她打着吊水的那只手上,针头上贴了医用白胶带,目光再往上走一点,就是毛糙糙的一圈红头绳,年代太久,边缘拉扯出毛絮,每次见到都觉得离分崩离析不远了,可它一年一年地过了下来,野草一样,扎根在了手腕上。看久了,脑子里模模糊糊的,总是闪过许多不愿回想的画面,如同老旧的电视机闪着雪花点,聒噪又伤眼,最终画面平定下来,定格在了一朵白雏菊上。她撑着额头,是的,九四年,她回归的那一年。九四年,赵怀赫锒铛入狱,赵伏波身为怀钧的实际控制人,除明面上掌握了父亲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还有压价购得毛杞的十五。九几年的怀钧风雨飘摇,她有意结交隆冬集团,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会拿出这部分“孝敬”给魏家,没想到这百分之十五的归宿居然是当时走投无路的一个低保户,后来此人更是破格提成了董事。这个宋姓股东平淡无奇,还是个残废,不少人将他翻来覆去调查过,除了透露出一个曾在怀钧基层工作过的弟弟外没有别的。再往后爆出他是肖鹤舫首批学生中仅剩的二位之一,早年在老师遭难时挺身而出,也因此断了两条腿,有救命之恩。肖鹤舫与他的关系所产生的价值就值得令人商榷了——几乎所有人都认定这是赵伏波留的一手,肖教授进入怀钧是感念这个宋姓学生受助的缘故,毕竟在此之前,她一直坚持在僻远的高校执教,过得再清贫也不入官场商界。奇怪的是,赵伏波并没借此事要挟他去游说老师,肖鹤舫却莫名其妙主动上门应聘任职。肖鹤舫心性高洁,颇有清正名士之风,她历届的学生深知怀钧本性,不愿老师沾上铜臭气,堵在校门口联名劝阻。可便是这样的也没有挡住肖鹤舫,她一个人,亭亭站在满面怒色唾沫横飞的学生们面前,沉默着,直到沉默被挤压出淋漓的血渍。她开口时,似忍受着极大的悲怆:“我得帮这个孩子……”事实上,从头至尾——从九四年至零四年,十年,赵伏波没有私下见过宋姓股东,也没有在肖鹤舫面前提过他哪怕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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